刘文淇、刘毓崧父子校勘的宋、元《镇江志》及《舆地纪胜》,覆盖全面、质量精善,不仅考辨了典籍间的源流关系,且逻辑上通过正反相证分析致误之由。二人校勘实践丰富,善于总结经验以形成理论,终使上述志书从文字到篇目“涅槃重生”,得以再次流传于世,更为地理学校勘树立了典范。
宋《嘉定镇江志》是镇江古方志中较为完整的一部,元《至顺镇江志》则是元代州县志的典型代表。篇章杂乱、文字错讹的二志经刘氏父子精善校雠、丹徒包氏刊刻印行,成为后世的首选善本。台湾成文出版社、台湾商务印书馆曾分别将刘氏所校的《嘉定志》和《至顺志》影印出版,后世点校本亦多有参照。两部方志重新流播于人间,得益于刘氏父子的精良作业。在校勘《舆地纪胜》过程中,刘氏借鉴前人张鉴1980余条校记的同时,对其中528条勘验复核④(④邹逸麟: 《<舆地纪胜>的流传及其价值》,《椿庐史地论稿》,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545页。),采录无遗之余又多有创造发明:“其是者则加以引申,其非者则加以驳正,其有疑者则为之剖析,其未详者则为之证明,其论之不定者则参考以折衷,其说之互歧者则援据以决断。”⑤(⑤〔清〕 刘文淇: 《舆地纪胜校勘记序》,《舆地纪胜》第6册,第5221—5222页。“歧”原作“岐”。)正因如此,刘氏才能在前人基础上又将《舆地纪胜》校勘工作推进了一大步,其校订的惧盈斋刊本亦可称《舆地纪胜》第一善本。中华书局曾影印出版该刊本,浙江大学出版社、四川大学出版社亦以该校订本为底本出版了新的点校本。
刘氏校勘向称精审,然亦有可商榷之处,今就所及两条予以辩证。
(《舆地纪胜》卷八《严州·县沿革》)淳安县: 《通鉴》:“吴大帝建安十三年,使贺齐平黟、歙县贼,权乃分其地为新都郡。”按: 据《三国志》及《通鉴》,孙权使贺齐平黟、歙县贼,虽系建安十三年之事,然建安非吴之年号。且是时权尚未建国,“吴大帝”当作“汉献帝”,“年”下当补“孙权”二字。①(①〔清〕 刘文淇、刘毓崧: 《舆地纪胜校勘记》卷二,《舆地纪胜》第6册,第5355—5356页。)
第一,“建安十三年”系于“吴大帝”下不合常理。汉献帝建安十三年(208)距孙权黄龙元年(229)正式称帝尚有二十一年之久,此时称孙权“吴大帝”为时过早,刘氏所言甚确。王象之此处所引,当出自《资治通鉴》卷六五《汉纪》五七:
(建安十三年)孙权使威武中郎将贺齐讨丹阳黟、歙贼。黟帅陈仆、祖山等二万户屯林历山,四面壁立,不可得攻,军住经月。齐阴募轻捷士,于隐险处,夜以铁戈拓山潜上,县布以援下人。得上者百余人,令分布四面,鸣鼓角;贼大惊,守路者皆逆走,还依众,大军因是得上,大破之。权乃分其地为新都郡,以齐为太守。②(②《资治通鉴》卷六五,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2096页。)
可以看出,《舆地纪胜》所引为《资治通鉴》此段文前缀句和末句的节引,再冠以年代时间而成。若仅以《资治通鉴》校之,刘氏所改甚确。
第二,东吴建国前称孙权为“大帝”自有渊源。就此条文献而言,典籍中称其为“大帝”者甚众,唐徐坚《初学记》卷八《江南道第十》载:
《吴志》曰:“吴大帝使贺齐击黟、歙山贼,定立新都郡。”③(③〔唐〕 徐坚等: 《初学记》卷八,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88页。)
后汉建安十三年,吴大帝遣中郎将贺齐讨歙县山贼,平定,分歙为始新、新定、黎阳、休阳四县,与歙、黟凡六县,立新都郡,理始新县。④(④〔唐〕 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 《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606—607页。)
又,宋乐史《太平寰宇记》卷九五《江南东道七·睦州》叙述更详:
《吴志》:“汉建安十三年,大帝使威武中郎将贺齐讨丹阳黟、歙县贼,平定之,分歙为始新、新定、黎阳、休阳四县,舆黟、歙凡六县,因立新都郡,理始新县,属扬州。”⑤(⑤〔宋〕 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 《太平寰宇记》卷九五,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909页。)
乐史虽言引自《三国志·吴志》,然今本《三国志》查无此文。且其称孙权“大帝”者,更不符合《三国志》曹魏正统的观念,故此或为吴韦昭《吴书》文字。《初学记》所引《吴志》文字简略,应是节引;《太平寰宇记》虽明其出处为《吴志》,然与《元和郡县图志》文字高度吻合,史源上必有关系,应是《吴志》原文。无论《元和郡县图志》还是《太平寰宇记》,将“建安十三年”系于“汉”或“后汉”下是通行做法,而《舆地纪胜》此处将“建安十三年”系于“吴大帝”下则不合常理。也应看到,在建安十三年甚至孙权称帝之前称其为“大帝”者,至少唐代业已有之,非王象之所创。这种称呼虽不甚严谨、不尽符合事实,但或是后人撰写史书时追溯为之,或是后人对孙权的通称、尊称,终究不能算文字讹误。所以此处文字需做校改,但因孙吴尚未称帝建国便认为不可称孙权为“大帝”,恐难以成立。
第三,“吴大帝”与“建安十三年”当互乙。《三国志》不视孙权为帝,《资治通鉴》称孙权为“大帝”已迟至曹魏嘉平四年(252)。故此处《舆地纪胜》文字虽与《资治通鉴》关系密切,王象之引用时刻意校改“孙权”为“吴大帝”是否受《元丰郡县图志》及《太平寰宇记》叙述上“吴大帝”的影响,亦未可知。所以“吴大帝”一语实为《舆地纪胜》原貌,并非“汉献帝”讹误而成。刘氏依《资治通鉴》校改,虽有引文文献和文义文理为据,也更符合史实,但却与校勘学存真理念抵牾。是以“吴大帝”与“建安十三年”互乙,即原文作“建安十三年,吴大帝使贺齐平黟、歙县贼,权乃分其地为新都郡”当更恰当。
卷一:“孙桓。”钞本“桓”作“亘”。案: 宋时之书,以“亘”易“桓”,因避钦宗之讳。若照宋椠本翻刻,自应仍其原文。惟此书刻本久亡,祇从旧钞本录出。既已另写重刊,则当日避写之字必须更正。今从严氏元照说,凡“桓”字避写作“亘”,及“贞”字避写作“正”者,悉为改易,以符体制(钞本元《志》中有避宋讳之字者,今据以移入宋《志》,于案语中注明所避之字,至正文中则仍一一更正,以示画一)……他如卷七“明应英济公祠”条引《蔡邕赞》云“乃召乃用”,又云“贤人遇慝”,元《志》卷十九《魏焦光传》亦引蔡邕此赞,而“召”字作“征”,“遇”字作“觏”。盖宋人避嫌名而改之,元《志》则仍用本文也。然所改者于文义尚无不合,今并存之,他皆仿此。①(①〔清〕 刘文淇、刘毓崧: 《嘉定镇江志校勘记》卷上,《宋元方志丛刊》第3册,第2570页。)
今案,校勘的任务是存真复原。恢复典籍最原始的面貌尤其是稿本面貌,是校勘工作的终极目标。现代校勘学对于撰著避讳与传刻避讳确立了不同的校改方法:
作者原文避本朝名讳及家讳者,一般不改,个别影响理解文义的避讳字,可出校说明,缺笔字则补足笔画……明清人传刻古书避当朝名讳而改,或引用古书而避当朝名讳者,如“桓玄”作“桓元”、“玄怪录”作“元怪录”、“弘治”作“宏治”之类,应据古本及原书回改,可于首见处出校说明,余皆径改,不再一一出校。②(②许逸民: 《古籍整理释例》,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5页。)
理想状态下,应该精准剥离撰著避讳与传刻避讳,一方面保持撰著避讳的原貌,另一方面回改传刻避讳的文字,但实操难度颇大: 不仅需要确定典籍撰著和刊刻年代,而且要掌握撰著者和传刻者的避讳范围和方法;断定撰著年代的困难暂且不论,掌握避讳的关系诚非易事。
刘氏观点与此不同。对于撰著避讳与传刻避讳,刘氏采取了不同的校改方案: 本名之讳如避“桓”为“亘”、讳“贞”为“正”等相对容易发现的全部回改;讳“征”为“召”、讳“觏”为“遇”等不易发现的,即刘氏所谓宋人避嫌名之讳,因于文义无碍,则并存之。无论本名还是嫌名之讳,宋人避讳方法多样。有的较易看出,如常用的改字、缺笔等;有的则很难发现,如罕见的改字等。但即使是较为常用的改字,究竟原貌如此还是因避讳而成,着实难以确定。刘氏仅根据避讳关系清晰与否进行不同校改处理,自然不免缺失。
避讳方法复杂多变,按刘文淇所言,若避讳关系简单易识便回改,文义对应相合则保留,这样主观的处理不仅不符合存真复原的校勘原则,甚至可能毁损底本原貌,与现代校勘学规范抵牾。至于怎样区别对待撰著避讳和传刻避讳,如何提高可操作性以保证避讳关系的确定性和校正回改的完整性,仍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