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史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考释——兼谈明万历年间的胶莱河议案

  • 杨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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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杨霄,男,1988年生,山东青岛人,博士,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青年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历史自然地理研究。

收稿日期: 2022-05-05

  网络出版日期: 2024-10-21

基金资助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华治水历史脉络梳理与国家文化形象构建研究”(22JZD039)

A study on Jiaolai He Bianyi Tushuo Huiji in the Library of Congress Collection and the Jiaolai River Resolution During the Wanli Era in the Ming Dynasty

  • Yang Xi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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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enter for Historical Geography,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Received date: 2022-05-05

  Online published: 2024-10-21

摘要

明万历三十年,灵山卫指挥使谈九畴实地勘查胶莱河流域,编绘了胶莱河图说。后经清康雍年间张谦宜摹绘并增补相关奏议、跋语等,形成今本《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该图说是目前所见时代最早、内容最丰富的胶莱河流域水利专门地图,保存了明后期胶莱河流域的地理环境信息。对图中地物及景观进行考证研究,可以复原胶莱河流域在明代晚期的地理环境,也可为研究其历史时期的发展演变过程提供依据。图中对王献与刘应节先后试凿胶莱河史实的记载,亦可补《明史·河渠志》《明实录》等史料的不足,使今人得以重新检视万历初年曾经聚讼纷纭的胶莱河议案。

本文引用格式

杨霄 .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考释——兼谈明万历年间的胶莱河议案[J]. 历史地理研究, 2024 , 44(3) : 124 -134 . DOI: 10.20166/j.issn.2096-6822.L20220165

Abstract

In 1602 AD (the thirtieth year of the Wanli era), Tan Jiuchou(谈九畴) surveyed the Jiaolai River and created the original atlas. In 1725 AD (the third year of the Yongzheng era), the atlas was compiled by Zhang Qianyi(张谦宜), along with other miscellaneous discourses on the Jiaolai River, under the title Jiaolai He Bianyi Tushuo Huiji (The Collection of Maps of the Jiaolai River with Explanatory Notes). It can be considered a work of significant importance for researching the water conservancy history and environmental changes of the Jiaolai River. Examining the geographical features and landscapes on the map can help reconstruct the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of the Jiaolai River Basin during the late Ming Dynasty and provide evidence for studying the development and evolution throughout historical periods. The notes of Wang Xian’s(王献) and Liu Yingjie’s(刘应节)efforts to excavate the Jiaolai River supplement the gaps in historical records, such as the River and Canal Records of The History of Ming Dynasty and The Veritable Records of Ming, enabling a reassessment of the contentious Jiaolai River proposal during the early years of the Wanli era.

《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①美国国会图书馆网站,https://www.loc.gov/resource/g7821r.ct002203a/?r=-1.705,-0.037,4.409,1.765,0。)(以下简称“《汇辑》”)于1930年6月24日由恒慕义(A. W. Hummel)购入美国国会图书馆地图部,原藏品为第7号。《汇辑》与明代《万里海防图》摹绘本缀合为一册,纸本彩绘,经折长卷,30厘米×1 600厘米,分切30幅叠装,分九段描绘胶莱河全程地形、河床、水源、桥闸,并附图说,图式不考虑实际方位,地图部原系列号为“gm71005020”。(②李孝聪:《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中文古地图叙录》,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第164页;李孝聪、席会东:《中国运河志·图志》,江苏凤凰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199—216页。)《汇辑》包含了目前所见时代最早、内容最丰富的胶莱河流域水利专门地图。得益于李孝聪的开拓性工作,该图集已逐渐为国内学者所了解。又因《汇辑》地图涉及明灵山卫指挥使谈九畴与其裔孙婿张谦宜两位作者,学界对不同图、文的具体作者与编绘时代推断有异(③《中国运河志·图志》认为该图说前后撰写者不同,推测为清雍正三年勘查胶莱河以济漕运时摹写补录,而图中资料系张谦宜实地勘查后所记(《中国运河志·图志》,第200、204页)。台北“中研院”数位文化中心“数位方舆”网站则介绍该图卷首序言为谈九畴所著。),图集内容的定年问题悬而未决,这也妨碍了其在学术研究中的运用。本文拟从图面信息入手,探讨此图绘制的时代、原因及流变,并借助此图重释胶莱河罢运原因,进而揭示其隐含的历史地理、水利史与环境史方面的价值。

一、 地图的设计和编绘

胶莱河源出山东高密,分南北流。南流自胶州麻湾口入胶州湾,北流经平度州至掖县海仓口入莱州湾。胶莱河若能通航,海运就能避开山东半岛东端成山角风涛之险,并大大缩短航程,元代就曾于此建造过运河。明清两代,一遇黄河泛滥、漕运梗阻,恢复胶莱运河的议论便会出现。今本《汇辑》糅合了《胶莱河辩》《胶莱河难开节略》《胶莱河总图》、九幅分图与图说及《覆止胶莱河二疏》等与胶莱河有关的议论,卷首序言署名“明灵山卫指挥使谈九畴著、张谦宜撰”。谈九畴为明胶州灵山卫指挥使,“以守御世职,从事河工,阴识曲折利害,兼采吏牍”(①李孝聪:《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中文古地图叙录》,第164页。)。张谦宜,胶州人,谈九畴之裔孙婿,醉心程朱之学。据图说,康熙四十四年(1705)张谦宜获谈氏旧图,详其源流,摹绘而成此图说。(②按:今美国国会图书馆网站公布《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电子档无此内容,李孝聪著《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中文古地图叙录》所附图一一七可见此跋语,推测美国国会图书馆网站图像在拼接时误将此段文字覆盖。)

(一) 图说的图幅设计

今本《汇辑》中收录“胶莱河总图”右卷首起莱州湾,左卷尾止胶州湾,详加描绘了胶莱河沿岸州县、水源、闸坝,还画出了环胶州湾沿岸的烟墩、岛礁,这应与谈九畴供职于灵山卫对这一带情况较为熟悉有关。注文则描述了各闸坝的保存情况、水源的季节变化和潮汐情况。
九幅分图均不注图名,以闸坝为节点将胶莱河分为九段,图式无实际方位,重点表现各河段的地形、水深、河床等地理要素,图上有注文,图后各附图说,共九份,分别为《北海口至新河闸说》、《新河闸至杨家圈闸说》、《杨家圈闸至玉皇庙闸说》、《玉皇庙闸至周家闸说》、《周家闸至亭口闸说》、《亭口闸至窝铺闸说》、《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说》(图1)、《吴家口闸至陈村闸说》、《陈村闸至胶州海口说》。图说内容主要为实地勘查胶莱河所获地理与水利信息,图注则多记载明嘉靖及万历时山东海巡副使王献及南京工部尚书刘应节试开胶莱河的具体情况。
图1 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图并图说

资料来源: 美国国会图书馆。

(二) 图说的编绘方法

图说采用中国古代水利著作中常见的地图与文字叙述相结合的形式,通过文字描述计量信息和历史事实,运用地图表示相关地区的地貌与景观,以直观展示胶莱河沿线有关的水利工程状况,如疏浚河道、筑堤、工程费用、闸坝存废等。其中详细记录了河流长度、深度,并就重点河段的水文情况采访当地土人和地方官吏。
图说在表现方式上将平面地图和图画相结合,图中河流、城市是平面的,山脉则以图画立体呈现。作者在注文中描述了地图上所用的彩色符号系统:“海水绘大绿色,新河绘浅绿色,泊水绘黄色,冬春无水。凡河水内有绘浅黄色者,系土塞沙壅,黄色内有点者,系碙𥐾石。”这就使地理现象容易辨认,图上内容一目了然。
图说重点表现胶莱河干流的水文要素,其他除胶河、来家河、媒河等较大支流外,只记其口,不究其源。河床物质组成也用不同图例呈现(表1)。记录实地勘查见闻的同时,作者还考察了王献与刘应节在胶莱河沿线施工的情况。如在《新河闸至杨家圈闸说》中记:“昔年海道王副使于闸之下、观音庙之上,修筑七里许。两岸河堤颇高,但水不加深耳。顾由此而北至新河闸,水各二三四尺不等,大概成河。”(①《新河闸至杨家圈闸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在《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图》中有注文曰:“尚书刘于此处议工,召矿夫一千五百五十人,挑二十五日,已给过工食银一千四百五十两。挑深一丈九尺,长二十丈。竞以下多碙𥐾石与浮沙,又以掣水甚难而止。自以开试后,今沙积反高于前,水不东南流矣。”(②《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图》注文,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作者还考察了胶莱河流域的环境变迁,例如,称北海口处的淤沙情况“由海口、窝落等处至海仓,二十年前水深,乘潮犹堪行船,渔人大获鱼利。近年沙淤,水浅鱼少。至二十九年三月初九日,飓风大作,平地潮涌五六十里,海口以上一带,沙泥淤平,大异往昔,船行者稀”(③《北海口至新河闸图》注文,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表1 图说对不同河床情况的呈现
河床 多 沙 淤 沙 碙𥐾石 乱 石 水 闸
图例
今本图说中文字均是直接写在纸本上,而张谦宜在《胶莱河辩》中描述谈九畴原图时称“千户谈九畴画图贴说”(①〔清〕张谦宜:《胶莱河辩》,乾隆《莱州府志》卷一四《艺文·辩》,《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44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353页。)。所谓“贴说”即图中文字说明写在小纸签上后贴在图上而不直接写上去,在明代舆图比较常见。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明万历十八年(1590)绢本彩绘《河防一览图》就采用了这种形式。由此推断,谈氏旧图可能也是绢本彩绘,并有“贴说”。

二、 图说编绘的时代背景

(一) 《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内容辨析

关于图说作者谈九畴之生平,见于《胶州志》记载:
谈九畴,武举,胶州所百户。万历二十五年倭寇高丽,经略邢玠奉命往援,由海运饷军。倭方屯闲山,乃朝鲜西海,扼登莱运道,闻者顾愕。九畴得檄即扬帆督进,直抵大同江。援军赖之成锦山之捷,录功迁都指挥佥事。又尝从山东抚臣某勘胶莱河,九畴分里为图以献,并著《胶莱河图》,有三阻,不可行,时以为名论。(②道光《重修胶州志》卷二二《列传二·官师》,《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212页。)
今本《汇辑》中九幅分图和一幅总图的体例正与“九畴分里为图以献,并著《胶莱河图》”记载一致。“胶莱河总图”(图2)中分别于胶莱河入胶州湾处注有“一阻水不北行”,胶莱河分水岭处注有“二阻地高沙多”,胶莱河北入渤海湾处则可见“三阻壅沙如山”,恰与谈九畴“三阻”论相合。九幅分图的注文及图说中许多内容也可印证谈九畴曾随山东抚臣实勘胶莱河,如图说中所记里数“俱用绳牵量过”,各地呈报的勘查结果等也显示了这次勘测的官方背景。作者还在图说中自述曾就楚家沟与鲤鱼口水沙状况询问纳级指挥赵应雷。“纳级指挥”一职系明代中后期武将职衔,明代武职纳级政策最早出现于正统四年(1439)(③曹循:《明代武职纳级述论》,《古代文明》2011年第5期。),至万历年间已成为武官四大来源之一(④万历十四年,兵部题:“武职进身之途大约有四,曰实职、曰武举、曰行伍、曰纳级。”《明神宗实录》卷一七五“万历十四年六月乙丑”条,《明实录》第55册,历史语言研究所1962年版,第3214页。)。这也可证图说应为万历年间谈九畴随山东巡抚实勘胶莱河后编绘。
图2 “胶莱河总图”及局部放大

资料来源: 美国国会图书馆,编号gm71005020。

今本《汇辑》中属清初张谦宜增补内容的有卷首序言、《胶莱河难开节略》及跋语和摘录自《河防一览》的《覆止胶莱河二疏》等篇章。《汇辑》卷首序言与《莱州府志》中收录张谦宜《胶莱河辩》(⑤〔清〕张谦宜:《胶莱河辩》,乾隆《莱州府志》卷一四《艺文·辩》,《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第44册,第352—354页。)相似,但篇幅略短。张谦宜在《胶莱河辩》中回顾了历次胶莱河工程的失败,表达了他对开胶莱河的反对。《胶莱河难开节略》及跋语附于序言之后,文中混淆了许多基本史实,如将嘉靖十六年(1537)王献开马家濠一事误记在隆庆五年(1571)等。谈九畴为明万历时胶州人,又能“从事河工、兼采吏牍”,还随山东巡抚勘查胶莱河水利并编绘图说,应熟谙嘉靖、隆庆年间开凿胶莱河的经过,不应将基本事实混淆,据此判断《胶莱河难开节略》应系后来增补。张谦宜于康熙四十四年获得谈氏旧图后,又于雍正三年(1725)补潘季驯《河防一览》所录《覆止胶莱河二疏》,这应与雍正三年胶莱河议案再度提出有关。因此,今本《汇辑》中摹绘自明万历年间谈九畴所编绘图说者为“胶莱河总图”、九幅胶莱河分图及相应注文、图说。

(二) 图说的编绘缘由

嘉靖十六年,山东巡海副使王献凿通了连接胶州湾与黄海的马家濠。漕船得以避开胶州湾入口处的暗礁直抵胶莱河口。(①事见蓝田:《新开胶州马濠之记》碑文。石碑原存于马濠运河沿岸之官亭村,明嘉靖十七年立,今移于运河旧址旁。碑文与《肇域志》收录之蓝田《马家濠记略》文字大致相同。参见〔清〕顾炎武:《肇域志》第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77页。)王献还计划全面疏浚胶莱运河,后因去职未能完工。万历三年(1575),黄河决砀山及邵家口、曹家庄、韩登家口而北,淮亦决高家堰而东,徐、邳、淮南北漂没千里。自此桃、清上下河道淤塞,漕艘梗阻者数年。(②《明史》卷八四《河渠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47页。)由于彼时泇河的动议未能付诸实践,在漕运极为困难的情况下,南京工部尚书刘应节、侍郎徐栻建议借助胶莱运河恢复海运,得到内阁首辅张居正的支持。万历四年(1576)正月,徐栻勘查胶莱河后报称:“新河二百五十八里,中间凿山引水,筑堤建闸,工必不可议省。漕河旧规,每方广一丈、深一尺为一方,每方二工,计工给银四分,共该银九十万八千七百六十两八钱,费必不可不储。”(①《明神宗实录》卷四六“万历四年正月癸丑”条,《明实录》第52册,第1038页。)工程所需的巨大开支与朝廷预期相去甚远,圣旨中记录了对徐栻的严厉申斥:“胶河在嘉靖间,该道官自行开浚,工已十之六七,当时未闻请给钱粮,多用夫役。今特竟其未成之绪,纵工费艰巨,何至动称百万?据所委勘各司道官多推艰避事,其中工程道里丈尺,大率虚估,未见详确,显是故设难词,欲以沮坏成事。”(②《明神宗实录》卷四六“万历四年正月癸丑”条,《明实录》第52册,第1038—1039页。)万历四年二月,朝廷又遣议案发起者刘应节由山东地方官员协同前往胶莱河二次勘查,令其“虚心计议,先将难处开浚试验,果否可行,细估具奏”(③《明神宗实录》卷四七“万历四年二月乙巳”条,《明实录》第52册,第1060页。),并由户、工二部先各发银三万两,以供勘查之用。《明史·河渠志》对这次勘查的结果记述颇为详细:
应节至,谓南北海口水俱深阔,舟可乘潮,条悉其便以闻。山东巡抚李世达上言:“南海麻湾以北,应节谓沙积难除,徙古路沟十三里以避之。又虑南接鸭绿港,东连龙家屯,沙积甚高,渠口一开,沙随潮入,故复有建闸障沙之议。臣以为闸闭则潮安从入?闸启则沙又安从障也?北海仓口以南至新河闸,大率沙淤潮浅。应节挑东岸二里,仅去沙二尺,大潮一来,沙塞如故,故复有筑堤约水障沙之议。臣以为障两岸之沙则可耳,若潮自中流冲激,安能障也?分水岭高峻,一工止二十丈,而费千五百金。下多碙𥐾石,掣水甚难。故复有改挑王家丘之议。臣以为吴家口至亭口高峻者共五十里,大概多碙𥐾石,费当若何?而舍此则又无河可行也。夫潮信有常,大潮稍远,亦止及陈村闸、杨家圈,不能更进。况日止二潮乎?此潮水之难恃也。河道纡曲二百里,张鲁、白、胶三水微细,都泊行潦,业已干涸。设遇亢旱,何泉可引?引泉亦难恃也。”(④《明史》卷八七《河渠五》,第2141—2142页。)
可知,刘应节实勘胶莱河后提出的开河方案遭到山东地方官员强烈抵制,潘季驯在《工部覆止胶河疏》中称:
尚书刘应节原奉明旨,会同徐栻等并该省抚按官虚心计议,先将难处开浚试验,果否的有可行。今抚按官李世达、商为正俱各亲到地方,公同开浚试验,而执论互异。如此刘应节所谓为而可成,成而可恃者,询谋原未佥同,事体委多窒碍,相应停罢以省劳费。(⑤〔明〕潘季驯:《河防一览》,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7年版,第104页。)
虽然万历四年开胶莱河的尝试以失败告终,但这次大规模实勘为二十余年后的胶莱河议案埋下了伏笔。万历二十九年(1601),黄河再次淤决阻运,河南道御史高举上三策,其中之一就是开胶莱河。高举称胶莱河故道见存“今但疏壅去塞,事半功倍,经费止须数万”,而且“不烦征调,但借班军,假一二年可告成事。事成当与河运递相为用”(⑥《明神宗实录》卷三六五“万历二十九年十一月癸丑”条,《明实录》第59册,第6832页。)。同年十二月,神宗令“山东抚按踏勘明确来说”(⑦《明神宗实录》卷三六六“万历二十九年十二月甲子”条,《明实录》第59册,第6844页。)。从《莱州府志》中“万历三十年,召开胶莱新河,寻以各州县掌印官、通判李汝珍、知府龙文明、副使来三聘累次踏看,巡抚黄克缵题请罢之”(⑧康熙《莱州府志》卷一一《艺文·考》,《山东省历代方志集成·烟台卷》第5册,天津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675页。)的记载来看,山东抚按官实际组织踏勘胶莱河的时间是万历三十年(1602)。由于高举上疏中着重提到胶莱河已有王献所开之基础,刘应节开河失败应归于误听当地人传言选择开便道,并非胶莱河本身不可开,因此万历三十年这次勘查的重点对象就是王献所开故道的遗存情况与刘应节开河的具体经过,而这正与图说内容契合。高举上疏中称参加这次开河的主要力量将是班军。明代班军是以卫所军户为主体的旗军,他们离开自己所隶属的卫所到指定地区从事军事防御、城建、修边、杂役等活动。(①彭勇:《明代班军制度研究:以京操班军为中心》,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5页。)谈九畴出身于胶州所百户,对胶莱河一带情况较为熟悉,其所任职的灵山卫辖区又囊括了胶莱河工程的主要区域。如果工程实施,灵山卫军户将充任班军提供劳力,谈九畴随山东巡抚一起勘查胶莱河并编绘图说也是顺理成章。

三、 图说的史料价值

(一) 图说是记录明后期胶莱河流域地理信息的珍贵资料

由于现存文献阙如,因此关于胶莱运河开凿及其运营历史的研究长期难以深入。图说作为目前胶莱河流域最早、最详尽的水文调查资料,记载了胶莱河支流汇入之口133处、水深数据29条、水闸8座、烟墩20处、桥梁1座、庙宇3座,保存了明后期胶莱河流域的地理环境信息,这对于复原胶莱河开凿与通航的历史、理解明代频繁出现的恢复胶莱河议案均有重要价值。
运河是两条自然河流间的人工水道,而分水岭的存在,意味着运河水道必有上坡或下坡。因此运河的关键工程有两个,一是水道上的节制工程,二是水源供给工程。据《元史》记载,至元十九年(1282),张君佐“率新附汉军万人,修胶西闸坝,以通漕运”(②《元史》卷一五一《张荣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582页。)。这证明元代胶莱河上已有节制闸,但其详情缺载。王献曾计划修复胶莱河上的闸坝以恢复胶莱河航运,但这一工程因其在嘉靖十七年(1538)调任山西任布政司左参政而未能完工。(③樊铧:《政治决策与明代海运》,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版,第156页。)万历三十年实勘胶莱河所见节制闸数量为8座,其中陈村闸、周家庄闸、玉皇庙闸、杨家圈闸已倾颓,吴家闸尚存乱石踪迹,窝铺闸、亭口闸与新河闸保存较好。海仓一带注“无闸”(图2),并对水文环境有所描述:“北海口至海仓口三十余里,东西无岸,俱淤沙、漩泛,如遇东北大风,海水泛涨。”(④《北海口至新河闸图》注文,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可知这一带已属河口环境,河流与海洋在此交汇,呈现“东西无岸,俱淤沙”的景观。
关于胶莱河的水源问题,万历三十年实勘记录证明,当时胶莱河通航的最大障碍是流域水量不足。通过对山东菏泽出土的元代内河单桅货船的复原研究,可知该船设计吃水为0.8米,船底板和外板的列数与明代《南船纪》所载一百五十料船完全一致。(⑤龚昌奇、张启龙、席龙飞:《山东菏泽元代古船的测绘与研究》,上海中国航海博物馆编:《航海——文明之迹》,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5页。)据此推测胶莱河通航水位应不低于0.8米,即水深不少于二尺四寸。(⑥元明两代一尺长约34厘米。参见卢嘉锡主编,丘光明等著:《中国科学技术史·度量衡卷》,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07—408页。)根据表2,胶莱河除在靠近莱州湾的吕桥至北海口间水深有二至四尺,其他河段水深均不足二尺。周家闸至窝铺闸间水深多在一尺左右,地势最高的窝铺闸至吴家闸间是胶莱南河与北河的分水岭,多数河段呈无水状态。吴家闸以南河段水深大多不足一尺。胶河不再像元代那样,先注入湖泊再流入运河(①杨霄:《元代胶莱河的形成及其在河海联运中的作用》,《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23年第1辑。),而是直接注入胶莱河,未经湖泊调蓄的河水含沙量较高,且水量不稳定,导致“流沙随泊水冲淤,反为河害,难以挑筑”(②《周家闸至亭口闸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
表2 万历三十年实测胶莱河水文资料
分图名称 河 段 水 深 河床与河岸
北海口至新河闸 北海口至道儿港十里余 二三尺 无岸约束
道儿港至赵家河十一里余 二尺 细沙难挑,不能筑岸
赵家河至窝落二里许 一尺五寸 沙淤难挑,平漫无岸
窝落至闸口五里 水稍深 微有岸迹
闸口至龙王庙三里 三尺 泥沙难挑
龙王庙至姚家庄三里 东水深一尺,西水深二尺 河二股,沙卤难挑
新河闸南至杨家圈闸 三四尺不等 堪成河身
杨家圈闸南至玉皇庙闸 杨家圈上至吕桥、下至新河闸 二三尺不等 堪成河身
吕桥至玉皇庙 一尺三五寸不等
玉皇庙闸南至周家闸 玉皇庙 水浅 内多乱石
曹家沟外 水浅 两岸倶土崖
白塔沟外 水浅 河身下有碙𥐾石
周家闸南至亭口闸 周家闸 一尺五寸
大成店 一尺
杜家道口 一尺五寸
董家口外 一尺
亭口闸南至窝铺闸 亭口闸 二尺
指张口 一尺一寸
窝铺闸西 水微 沙多
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 白河口东 无水 淤沙
杜家庄道口 水少 沙多
杜家庄道口以东河段 水少 两岸堤高,有碙𥐾石
吴家口闸以西 多碙𥐾石
吴家口闸至陈村闸 小沽河岔 四寸
赵家村泊水口以西十余里 皆碙𥐾石
夏家口 五六寸不等
杜家口 三四寸不等 河底俱碙𥐾石,且有大者
刘家闸子 五六寸不等
赵家口 水少 俱碙𥐾石
韩家口 二三寸不等
陈村闸至胶州海口 陈村闸 七八寸不等

注: 据《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整理。

由图说记载可知,万历三十年的实勘还进行了筑坝蓄水试验。在周家闸附近的杜家车道口拦水筑坝时,“水止深一尺五寸,五日后,水长五寸,至十日并无消长;迤南至董家口建坝,原水一尺,十日后,并无消长;又迤南一坝为亭口,原水二尺,十日后,并无消长;又查周家闸迤南,为大城店,原水一尺,蓄止十日,亦无消长”(③《周家闸至亭口闸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据高密县报称:“自亭口至指录口建一坝,原水一尺一寸。十日后,水消一寸。又迤南至王干坝为一坝,原水五寸,十日后水消一寸。又迤南至窝铺为一坝,原水一尺,十日后水消一寸。”(④《亭口闸至窝铺闸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窝铺迤东为贤家庄泊水口,迤西为刘家庄泊水口。迤东而南,则由杜家庄、张家庄、孙家口、谭家庄、刘家村至吴家口一带,水几断流,无可实验。(⑤《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可见当时胶莱河水源不足,即使有闸坝节制工程,大多数河段仍达不到通航条件。

(二) 图说有助于重新认识万历四年胶莱河议案停罢原因

万历三年刘应节与徐栻提出借胶河通海运,被朝廷寄予很大期望。刘应节所主张的开“胶莱新河”并非要恢复元代旧河,而是另择“便道”(①刘应节所谓的便道为胶州南自淮子口大港头出海,由州治而西,抵匡家庄,约四十里,俱岗沟黄土,宜用挑治。自刘家庄北抵抬头河、张奴河,至亭口闸三十里,俱黑泥下地,水深数尺,宜用挑浚。自亭口闸历陶家崖、陈家口、孙店口,至玉皇庙约六十里,河宽水浅宜从旧河之旁另开一渠。玉皇庙至杨家圈二十里,水势渐深,约五六尺,宜量行疏浚。杨家圈以北,则悉通海潮,无烦工程矣。大抵此河以工力计之,宜开创者什五,挑浚者十三,量浚者什二;以地势论之,宜挑深丈余者什一,挑深数尺者什九。参见〔清〕顾炎武撰,黄坤等校点:《天下郡国利病书》第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757页。),而这一便道最大优势就在于成本低廉。按照刘应节的估算,“以万夫之力,兴数月之工,掘地止数十里,所费仅数万金”(②〔清〕顾炎武撰,黄坤等校点:《天下郡国利病书》第3册,第1758页。)。工部意见也认为:“今议改于城南便道,工力不多,经费又省。”(③南炳文、吴彦玲辑校:《辑校万历起居注》“万历三年九月甲寅”条,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16页。)
徐栻出发前往山东勘视前已被赋予了很大的处置权力,“所有未尽事宜,悉听尔以便宜行事,大小官员从宜委用,有应改用者奏请改任”。圣旨还提到:“今利害既审,断在必行,有阴持私见、造言阻挠,及承委官员托故推避者,悉听尔指实参奏,拿来重处。”(④南炳文、吴彦玲辑校:《辑校万历起居注》“万历三年九月甲寅”条,第117页。)即便如此,这次开胶莱河议案最终仍在山东抚按官的强烈反对下停罢。以往研究多认为山东当地官民反对开河是畏惧工程所带来的“科派之扰”(①樊铧:《政治决策与明代海运》,第175—176页。)。在徐栻往山东计处开浚事宜的时候,张居正给他的书信中提到:
胶河之可开,凡有心于国家者皆知之。乃竟为浮议所阻者,其端有二: 一则山东之人,畏兴大役,有科派之扰。又恐清渠一开,官民船只,乘便别行,则临清一带,商贩自稀,此昔年之说。一则恐漕渠既开,粮运无阻,将轻视河患,而不为之理。此近年之说也。(②〔明〕张居正:《张太岳集·书牍》卷七《答河道徐凤竹》,中国书店2019年版,第147页。)
可见当时就有这种传言。但其矛盾在于,万历三至四年的这次胶莱河议案最初就是由山东地方官员发起,张居正在给山东巡抚李世达的信中也曾提及:
向承教胶河事,时方议凿泇口,未遑论也。今泇口既罢,刘、徐二司空复议及此,适与公议合,故特属之,望公协恭熟计,共济此事。(③〔明〕张居正:《张太岳集·书牍》卷七《答山东抚院李渐庵言吏治河槽》,第148页。)
以山东巡抚李世达为代表的山东地方官员早在刘应节与徐栻复议海运之前就已有开胶莱河的意向,且嘉靖年间王献开马家濠的行动也完全由山东地方出资主导,显然山东地方官民对开胶莱河始终抱有很高的积极性,因为胶莱新河一旦开通,将对当地贸易发展有一定助益。依万历《即墨志》载:
至若议开新河,则县之西陈村、栾村数处,即商贾贸迁之所。议行海运,则县之东刘村、王村一带,即鱼米交易之乡,此百姓无穷之利,三齐转泰之机。(④万历《即墨志》卷一〇《艺文》,《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第335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3年版,第66页。)
但刘应节实勘胶莱河后提出的开河方案却遭到李世达、商为正等山东地方官员强烈抵制,并最终导致议案停罢。面对李世达的转变及其与刘应节的各执一词,因以往多为夹杂政治因素的非客观材料,无法评估当时技术条件下开通胶莱河的可行性。(⑤樊铧:《政治决策与明代海运》,第327页。)现将图说中的记载置于万历三四年间胶莱河议案的背景下,并与刘应节与李世达等人的言论对照,可对此议案停罢的原因有新的认识。
谈九畴所总结的“三阻”之论,其实恰好概括了刘应节与李世达争论的三个核心问题。关于是否应开古路沟以避积沙,谈九畴在图中标注了“尚书刘委守备丁珠试工未就处”(⑥《陈村闸至胶州海口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其西有大沽河岔水,横冲带沙,入河淤塞,旋挑旋淤,工无所施。他进一步指出“今欲开河行舟,势必先由麻湾淤滩,次鸭绿港、石落湾等处,及陈家闸以上达分水岭。无论分水岭之高之远,即以麻湾至陈家村数十里,其间险石淤沙,从古无能为力”(⑦《陈村闸至胶州海口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可见刘应节所称建新闸工程并未完工,原因是自然条件无法满足施工要求,他所宣称的“潮水流通,浮沙不入”(⑧〔清〕傅泽洪:《行水金鉴》卷一二二《运河水》,《中国水利史典·二期工程·行水金鉴卷》第2册,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20年版,第1057页。)并非事实。
关于北海口是否存在淤沙,图说记载“据勘,北海口至沙湾三里,水浅无岸。沙湾至道儿港七里余,水虽稍深,无岸约束。道儿港至赵家河十一里余,水深二尺,细沙难挑,不能筑岸。赵家河至窝落二里许,水深一尺五寸沙淤难挑,平漫无岸。窝落至闸口五里,水又稍深,微有岸迹。闸口至龙王庙三里,水深三尺,泥沙难挑。龙王庙至姚家庄三里,河二股,东水深一尺,西水深二尺,沙卤难挑”。根据实地试验,“由海沧闸往北起至窝落铺,兴工三日,势宽阔。夫役脚底难以存立,随筑随淤,难以成功。恐涉推诿,严行再筑试验。已于四月初一等日,勉强并工,筑成二坝,忽遇初十日大风偶起,将前二坝随水推去。则以潮来势猛,非人力所能胜也”(①《北海口至新河闸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可见李世达所言非虚,刘应节预设工程在北海口同样无法实现。
关于分水岭是否应疏浚、借潮通航是否可行,图说首先说明刘应节试凿工程的结果:“挑深一丈九尺,长二十丈,竞以下多碙𥐾石与浮沙,又以掣水甚难而止。自以开试后,今沙积反高于前,水不东南流矣。”(②《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图》注文,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然后根据实地勘测所见指出:“据勘得高、平、昌、掖、胶五处,皆颓然四低,惟分水岭其翘然最高埠者,由岭而俯视,胶东之地其高不可寻丈计。况以南海之深,视岭悬绝,挑之极深。引水上注,更欲直通北海,使两海通贯,纵深计六丈,宽计一十余丈。度理与势,未知能济否?”(③《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可见要实现借潮通航,至少要将分水岭挖深六丈,但试挖一丈九尺后即难以再挖。
《汇辑》中保存的万历三十年实勘记录证明,万历四年刘应节所主张的施工方案在当时无法实施,这也是李世达据理反驳刘应节的直接原因。但在徐栻踏勘胶莱河并提出工程方案时,却未见山东抚按官提出任何异议。这是由于徐栻到达胶莱河后即修正了刘应节的方案,《明史·河渠志》称:“应节议主通海,而栻往相度,则胶州旁地高峻,不能通潮,惟引泉源可成河。”(④《明史》卷八七《河渠五》,第2141页。)万历四年元月,徐栻勘河后建议疏凿黄阜岭以北、分水岭以南的船路沟,并称此地“地形平衍,水势浸漫,且旁有可济之河水,有可引之源泉。其上流为姑、胶等河,浚之以为血脉;其下流为张奴等河,浚之以为经络。各建闸座以通其咽喉,广开水柜以滋其荣卫,立堤塍以障其流沙,开月河以泄其溃溢”(⑤〔清〕顾炎武撰,黄坤等校点:《天下郡国利病书》第3册,第1759—1760页。)。谈九畴在图说中肯定了徐栻这一方案,称:“昔尝有议建置水柜、水闸为障沙蓄水之术者,良工心独苦矣。” (⑥《窝铺闸即分水岭闸至吴家口闸说》,1725年,编号: gm71005020,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可见山东当地官员的真实意愿是建造有水柜和节制闸的传统运河工程。但按照徐栻的估价,工程需要耗资百万,中央与地方均无力承担,刘应节的借潮水通航方案又不具备可行性,因此即使山东地方官员向来主张重开胶莱河,也只能作罢。

四、 结语

美国国会图书馆藏纸本彩绘《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是明万历三十年“胶莱河图”的清代摹本。其编绘的起因是万历二十九年黄河泛滥阻运,明神宗下旨再次勘查胶莱河,以评估恢复通航的可能性。灵山卫指挥使谈九畴参与了彼时对胶莱河的勘查,并画图贴说。今本《胶莱河辩议图说汇辑》保留了万历三十年实勘胶莱河的水文数据,以及嘉靖年间与万历四年两次试凿胶莱河的珍贵史料。通过舆图与文献记载的互证,可知明万历年间,希望恢复元代胶莱运河的尝试,因胶河改道、都泊干涸带来的水源枯竭而失败;而借海潮通航的方案,彼时因工程技术上的局限,同样无法实施。这一发现,揭示了明代后期曾经屡次尝试恢复胶莱河航运,而最终均未能实现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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