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研究

杜预释地与西晋郡县沿革考略

  • 熊少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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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清华大学历史系,北京 100084

熊少聪,男,1994年生,陕西西安人,清华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 2023-03-20

  网络出版日期: 2025-03-21

Du Yu’s Interpretation of Place Names and the Administrative Evolution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s Prefectures and Counties

  • Xiong Shaoc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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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History Department,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Received date: 2023-03-20

  Online published: 2025-03-21

摘要

杜预《春秋释例》与《春秋经传集解》中所见西晋郡县,主要依泰始初政区,只荆、扬、徐三州稍杂太康郡县。今依杜预释地考补西晋郡县沿革。将杜预释地与西晋分封史事联系,可推考东朝阳县改隶乐安国、下曲阳县改隶赵国当在咸宁三年,太康元年分下邳所置为临淮郡而非临淮国。从杜预疏释县境内古地名体例,可证徐县泰始初曾废,春秋时娄林当在徐国国都东。依杜预释水数河流经行郡国体例,可考南顿、鄀县、高唐、茌平等县沿革。

本文引用格式

熊少聪 . 杜预释地与西晋郡县沿革考略[J]. 历史地理研究, 2024 , 44(4) : 36 -45 . DOI: 10.20166/j.issn.2096-6822.L20230087

Abstract

The Western Jin Dynasty’s prefectures and counties as recorded in Du Yu’s (杜预) Chunqiu Shili (《春秋释例》) and Chunqiu Jingzhuan Jijie (《春秋经传集解》) predominantly reflect the administrative divisions established at the outset of the Taishi (泰始) era. The incorporations in the provinces of Jingzhou (荆州), Yangzhou (扬州), and Xuzhou (徐州) partially include those from the Taikang (太康) era. By analyzing Du Yu’s interpretations of geographical locations, we can further investigate and supplement 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the Western Jin Dynasty’s prefectures and counties. Connecting Du Yu’s geographical insights with the history of the Western Jin’s feudal system, it is inferred that the reassignment of Dongchaoyang (东朝阳) to Le’anguo (乐安国) and Xiaquyang (下曲阳) to Zhaoguo (赵国) occurred in the third year of the Xian Ning (咸宁) era, and that in the first year of Taikang, the establishment was of Linhuaijun (临淮郡), not Linhuaiguo (临淮国). Du Yu’s approach to explicating ancient place names within county jurisdictions reveals that Xuxian (徐县) was indeed abolished at the beginning of Taishi.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Loulin (娄林) was located east of the Xuguo’s (徐国) capital, dispelling previous misconceptions that placed it in the northwest. Following Du Yu’s methodical exposition of rivers and their paths through various jurisdictions, we can deduce the administrative evolution of counties such as Nandun (南顿), Ruo (鄀), Gaotang (高唐), and Chiping (茌平).

杜预《春秋释例》与《春秋经传集解》多用西晋郡县解释《春秋》经、传地名,清代以来,不少学者已注意到两书对考证西晋政区沿革的价值。(①杜预注对考证西晋政区沿革的价值参见孔祥军:《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所存晋太康元年地志辑考》,《汉唐地理考校》,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第69—70页。)只是前贤时彦多因杜预在太康三年(282)已撰毕《春秋释例》《春秋经传集解》(以下简称“《释例》”“《集解》”) (②〔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末杜预《后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艺文印书馆2001年版,第1063页。),认为两书所见西晋郡县断限在太康初;其中部分郡县条目显与太康不合,则又解释为沿袭旧称(③清代以来补正《晋书·地理志》诸家论杜预释地断限,多散见具体条目下。今举诸家考证东郡沿革为例。咸宁三年,司马允为濮阳王,东郡由此易名濮阳国,后太康十年复称东郡(《晋书》卷三《武帝纪》、卷六四《淮南忠壮王允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8、1721页)。杜预《春秋释例》《集解》中有东郡,无濮阳国,为断限在咸宁三年前之证(杜预注中所见西晋郡县可参孔祥军:《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所存晋太康元年地志辑考》,《汉唐地理考校》,第79页)。考西晋地理诸家,清毕沅《晋书地理志新补正》认为杜预有东郡,在司马允太康十年移封后,又或“尚沿后汉时旧名耳”(《两晋南北朝十史补编(一)》,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238页)。清方恺《新校晋书地理志》见《晋志》与《宋书》引《太康地志》有濮阳,与杜预不同,认为难决是非,后又言参考众说,似西晋当东郡、濮阳并有(《两晋南北朝十史补编(一)》,第263页)。马与龙《晋书地理志注》谓:“今考杜预注《左传》在太康初年,盖其时允初封,以濮阳为国名,故预犹沿旧称。”(徐蜀选编:《二十四史订补》第6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921页)顾江龙与马说差近,亦谓注家用当代地名训释未免随意,依撰书年代与注中用当代地名对照来推考沿革,不可拘执(《太康地记考——兼论王隐晋书地道记和元康地记》,《文史》2018年第4期)。清吴增仅《三国郡县表附考证》考东郡沿革,发杜预释地断限之例:“杜预注《左传》始于魏时,故所引郡县多沿魏旧。沈志引《太康三年地志》已作濮阳,而杜注仍作东郡,是其证也。”(《三国志补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版,第284页)方韬、刘丽群见杜预释地有东郡无濮阳国,认为其属稿在其前,裁断断限稍胜,但仍未明杜预释地体例(《<春秋经传集解>书名与撰著年代考辨》,《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如《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三国两晋南朝卷》中《西晋诸州郡县沿革》凡例曰“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所存地志断代取太康元年(280)” (①周振鹤主编,胡阿祥、孔祥军、徐成:《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三国两晋南朝卷》第四编《西晋诸州郡县沿革》,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89—590页。《中国行政区划通史》中关于杜预释地中西晋郡县断限主要用孔祥军《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所存晋太康元年地志辑考》一文的结论(《汉唐地理考校》,第69—83页),孔祥军《晋书地理志校注》依杜预释地考校西晋郡县沿革亦略同(新世界出版社2012年版)。魏俊杰稍驳孔祥军之说,并对方韬、刘丽群观点更作修订、补充,认为杜预撰《春秋经传集解》应自咸宁三年前至太康元年,杜注中所存西晋政区大体反映这一时期的政区建置(《两晋十六国政区新探》中编《两晋十六国政区相关文献与著述考订》,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21年版,第155—156页)。)。实则杜预释地中西晋政区断限,当从其所依舆图求之。杜预《春秋释例·土地名·释例》言及撰作《古今春秋盟会图》《疏》等事。《古今春秋盟会图疏》附在《释例》中(②《释例》本作“古今书春秋盟会图”,“书”当为衍文。《隋书·经籍志》“《春秋序义疏》一卷”下注“梁有《春秋发题》一卷,梁简文帝撰;《春秋左氏图》十卷,汉太子太傅严彭祖撰;《古今春秋盟会地图》一卷。亡”。又在“《春秋外传国语》二十一卷”下注“唐固注。梁有《春秋古今盟会地图》一卷,亡”。《隋书·经籍志》载《古今春秋盟会地图》《春秋古今盟会地图》与辑本《春秋释例》言“古今书春秋盟会图”甚合,但后者语不甚通,故疑《春秋释例》本当作“古今春秋盟会图”,因《释例》上文多言“图”“书”,误衍一“书”字。《春秋释例》卷五《土地名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85—87页;《隋书》卷三二《经籍志一》,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051、1053页;丁国钧撰,朱新林整理:《补晋书艺文志》,王承略、刘心明主编:《二十五史艺文经籍志考补萃编》第10卷,清华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19页。),作为《春秋释地·土地名》的主体部分,与《集解》的释地部分基本对应。《春秋释例·土地名·释例》言其体例曰:
今所画图,本依官司空《图》,据泰始之初郡国为正,时孙氏僭号于吴,故江表所记特示略。咸宁六年,吴乃平定,孙氏居八郡之地,随其宜增广。今江表凡十四郡,皆贡图籍。新国始通,文记所载,犹未详备,若足以审其大略,自荆、扬、徐江内郡县,人以各还其旧城,故此三州,未界大江之表,皆改从今为正,不复依用司空《图》也。(③〔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五《土地名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87页。)
则杜预释地中西晋郡县断限主要在泰始初,只荆、扬、徐三州稍用太康郡县。(④关于《春秋释例·土地名》主体部分即为《古今春秋盟会图疏》及其断限、修订等问题,可参熊少聪:《旧籍异文考》第2章《杜预释地》,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2年。其中对比了《春秋释例·土地名》与《春秋释例·经传长历》两篇结构,考明《春秋释例·土地名》所言“别集《疏》一卷,附之《释例》”即指《土地名》主体部分。杜预释地有东郡、陈国、渔阳郡、北海郡,释东海不数长广郡,公丘县尚属沛国,参照《晋书》《宋书》《魏书》等所载郡县沿革,皆合咸宁三年前政区情况,《春秋释例·土地名》谓初依断限在泰始初之官司空《图》可信。《宋志》载晋太康元年,扬州淮南郡复置逡道县,徐州东海郡复置赣榆县、广陵郡复置海陵县,杜预释地并有,为平吴后更易荆、扬、徐三州舆图之证。)且因荆、扬、徐三州条目多存旧稿未易,故实杂用泰始、太康政区。补正西晋地理的学者未了然此例,故依杜预释地裁断沿革多有疏失。
本文由杜预释地考西晋郡县沿革,主要理路有三。其一,比勘《晋书·地理志》(以下简称“《晋志》”)。杜氏与《晋志》之不同,多为泰始、太康之异。前人未能论明杜预释地多依泰始初政区,同时,部分郡国统县变化,虽史籍不载,却可由杜预释地、《晋志》、西晋分封史事推断当在咸宁三年(277),前人亦未作考稽。其二,从县境内古地名推考旧县省并。部分汉时旧县晋世已省入邻县,杜预多说为某县有某城,比如晋时废新郑而入宛陵县,杜预曰:“郑,荥阳宛陵县西南有新郑城。” (①〔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五《土地名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02页)依此考沿革,方恺时有发明,只论断限常不确。由此细绎,又可更正部分古地名地望之误说。其三,由杜预释水体例考郡县沿革。杜预释水,例数其经行郡国。有时部分郡县更易,当数之郡国亦从而消长。故由诸书载晋时水流经行之县,参前后政区,可考杜预所本政区的郡国统县与置罢情况。这种考证西晋郡县沿革的方法,前人亦未曾留意。

一、 西晋分封与相关郡县沿革

咸宁三年,晋武帝改制,诸王仍以郡为国,其中二万户为大国、万户为次国、不满万户为小国。为合乎新制之数,大国、次国之诸王往往并郡、益县以增封,由此,郡县改隶、郡国省并者不少。(②参见顾江龙:《晋武帝“罢五等之制”解》,《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35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56页;顾江龙:《太康地记考——兼论王隐晋书地道记和元康地记》,《文史》2018年第4期。)《晋书·职官志》曰:“其平原、汝南、琅邪、扶风、齐为大国,梁、赵、乐安、燕、安平、义阳为次国,其余为小国,皆制所近县益满万户。”(③《晋书》卷二四《职官志》,第744页。)下考东朝阳县、下曲阳县,即分别与乐安国、赵国增封有关。杜预释地中所见西晋郡县大体依泰始初为断,而史籍中多载西晋太康间郡县情况(④《晋书·地理志》断限不严,大体依太康初郡县。前人讨论《晋志》断限诸说与《宋书》《魏书》载西晋郡县断限可参顾江龙:《太康地记考——兼论王隐晋书地道记和元康地记》,《文史》2018年第4期。又见《晋书地理志汇释序》以《晋志》主要载太康初年政区,但未详论(孟刚、邹逸麟:《晋书地理志汇释》卷首《序言》,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3页)。),比参二者,正可与咸宁三年分封史事合证,讨论当时郡县变动。此外,考稽魏晋间分封制度,并由杜预释地补证,可明前人将荀顗之临淮国与太康元年所置之临淮郡混淆。
东朝阳县。《晋志》东朝阳为青州乐安国统县(⑤《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青州》,第450页。),杜预《释例》《集解》俱曰“济南东朝阳县” (⑥〔晋〕杜预:《春秋释例》卷六《土地名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25页;〔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三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649页。)。东朝阳东汉属济南,晋太康间已属乐安。(⑦其沿革可参《宋书》卷三六《州郡志二·青州》,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190页;《魏书》卷一○六中《地形志中·齐州》,中华书局2017年版,第2764页。)前人已注意杜预释地中东朝阳属济南,马与龙曰:“杜注在太康初年,盖犹沿旧属未改。” (⑧马与龙:《晋书地理志注》,徐蜀选编:《二十四史订补》第6册,第947页。)实则杜预释地东朝阳属济南,当依泰始初郡县,同于东汉旧制。咸宁三年改制,乐安在次国之列,《晋书·乐安王鉴传》载,“咸宁初,以齐之梁邹益封”(⑨《晋书》卷三八《乐安王鉴传》,第1138页。)。依杜预释地考之,益封乐安者,不唯有梁邹一县,济南东朝阳县很可能亦在其时改隶乐安。(⑩泰始间司马遂为济南王,后子耽立,咸宁三年移为中山王,见《晋书》卷三七《济南惠王遂传》,第1101—1102页。)
下曲阳县。《晋志》下曲阳为冀州赵国统县。(①《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冀州》,第423页。)《释例》《集解》并属钜鹿国(②〔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七《土地名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67—168页;〔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四五、卷四七,〔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791、823页。),《续汉书·郡国志》(以下简称“《续汉志》”)下曲阳亦属钜鹿郡(③《续汉书·郡国志二》,《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3433页。)。则泰始初下曲阳尚属钜鹿,同东汉。由泰始初与太康间政区情况来看,很可能因咸宁三年定赵为次国,以曲阳县益足封户,故而《晋志》中下曲阳属赵国。洪亮吉《补三国疆域志》将下曲阳归为曹魏赵国领县,谢钟英谓洪氏以《晋志》为据。(④〔清〕洪亮吉撰,〔清〕谢钟英补注:《补三国疆域志补注》,《三国志补编》,第447页;〔清〕谢钟英:《三国疆域表》,《三国志补编》,第395页。)吴增仅由杜预释地断晋初下曲阳仍属钜鹿,盖沿魏政区之旧,马与龙说略同,较洪、谢立论稍胜。(⑤〔清〕吴增仅:《三国郡县表附考证》,《三国志补编》,第267页;马与龙:《晋书地理志注》,徐蜀选编:《二十四史订补》第6册,第926页。)
临淮郡。晋武帝太康元年,分下邳置临淮郡。(⑥《宋书》卷三五《州郡志一·南徐州》《徐州》,第1134、1141页。)方恺见荀顗封临淮公,认为准裴秀为钜鹿公而《晋志》称钜鹿国等例,当称临淮国。且言荀顗魏咸熙(264—265)初已受封,因此魏末晋初已有临淮国(⑦〔清〕方恺:《新校晋书地理志》,《两晋南北朝十史补编(一)》,第272页。),《中国历史地图集》即作“临淮国”(⑧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3册《三国·西晋时期》“西晋·青州、徐州”,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第51—52页。)。晋泰始间确有临淮国,但荀顗当为临淮县公,临淮国为县级政区,非若裴秀为钜鹿郡公,以一郡之地开国。《晋书·荀顗传》载,“咸熙初,封临淮侯。武帝践阼,进爵为公,食邑一千八百户”。《晋书》载咸熙五等爵制度“晋文帝为晋王,命裴秀等建立五等之制,惟安平郡公孚邑万户,制度如魏诸王。其余县公邑千八百户,地方七十五里”。魏晋易代,部分县侯、县伯进封一等,荀顗当时封为临淮县公,“食邑一千八百户”,即是其事,临淮国自为县级政区。泰始十年荀顗以临淮公卒,荀顗嗣后又并无殊勋,故太康元年置临淮郡与其无关。(⑨《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总叙》、卷三九《荀顗传》,第414、1151页。关于魏晋之际县公制度与咸宁罢五等之制,参顾江龙:《晋武帝“罢五等之制”解》,《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35辑,第52—69页。)魏俊杰已指出荀顗所封临淮国与太康元年置临淮郡不同(⑩魏俊杰:《两晋十六国政区新探》下编《两晋十六国政区研究补考》,第215、289—290页。),今更由杜预释地补证,并推考置临淮郡之由。杜预《释例》《集解》称“临淮郡”,明其不为封国。(⑪〔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七《土地名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75页;〔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一四,〔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235页。)下邳国、临淮郡皆属徐州。(⑫《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徐州》,第451—452页。)杜预补益荆、扬、徐三州释地,用太康郡县,又尚存依泰始初郡县旧稿。《春秋释例·土地名·水名》释江、淮、泗三水便为杂用泰始、太康郡县之例。淮水本经下邳国,下邳国析置临淮郡后,淮水仅流经临淮郡。江水本经下邳国南界,下邳国分置临淮郡后,江水当经临淮南界。(⑬江、淮下游流经参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3册《三国·西晋时期》“西晋·青州、徐州”,第51—52页。)但杜预释江、淮两条皆仅言下邳,盖由旧稿未易;而释泗水有临淮郡,显依太康郡县。(⑭〔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七《土地名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72、175页。)可见泰始间并无郡级政区临淮国,太康元年分下邳置临淮郡,非临淮国。《中国历史地图集》西晋图组断限在太康二年,作临淮国,非是。(①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3册《三国·西晋时期》“西晋时期图组编例”。)考临淮置立之由,当因郡土多在江淮间,南北并峙时晋虽有其境,但民户凋敝。《宋书·州郡志》(以下简称“《宋志》”)扬州“淮南太守”条曰:“晋武帝太康元年,复立历阳、当涂、逡道诸县,二年,复立钟离县,并二汉旧县也。三国时,江淮为战争之地,其间不居者各数百里,此诸县并在江北淮南,虚其地,无复民户。吴平,民各还本,故复立焉。” (②《宋书》卷三五《州郡一·扬州》,第1125—1126页。又可参《三国志》卷五一《吴书·孙韶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216页。)平吴后江淮间人居稍广,故分置一郡。(③咸宁三年下邳在小国之列,《晋志》下邳、临淮户数相合远出小国之制。《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徐州》,第451—452页。)
关于东朝阳县、下曲阳县,前人虽见杜预释地与《晋志》等载太康间郡县不同,但多未能论定前者反映的是泰始初郡县情况。至于郡国统县更易,虽然史籍未载,今有西晋分封史料佐证,可大体论定当因咸宁三年增封而改隶。同时,杜预依泰始政区释江、淮,有下邳而无临淮,可证当时未置临淮郡,而释泗水称临淮郡,乃依太康政区。太康元年置临淮郡亦与荀顗之临淮国无关。

二、 从县境内古地名推考旧县省并

从杜预与《汉书·地理志》(以下简称“《汉志》”)《续汉志》释同一古地名所系县不同,可推考相关县在汉晋间的沿革。前人多依杜预释地考稽《春秋》城邑地望,若不明其此种体例,裁断不免有误,杜预以“大徐城”释徐国国都即为一例。
徐县。杜预释徐国曰“下邳僮县东南大徐城”(④《春秋释例·土地名·徐地》载:“徐,下邳僮乡东南大徐城。”《集解》曰:“徐国在下邳僮县东南。”《释例》“僮乡”当从《集解》作僮县,郭璞《方言》注曰“徐,今下邳僮县东南大徐城是也”,本于杜预。〔晋〕杜预:《春秋释例》卷六《土地名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49页;〔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一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200页;〔汉〕扬雄撰,〔晋〕郭璞注,周祖谟校笺:《方言校笺》第八,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54页。),《晋志》下邳国在徐州(⑤《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徐州》,第451—452页。)。检《汉志》《续汉志》,与杜预释徐国稍异,皆说在徐县。《汉志》临淮郡徐县注“故国,盈姓” (⑥《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第1589页。)。《续汉志》下邳国徐县注“本国”(⑦《续汉书·郡国志三》,《后汉书》,第3462页。)。《括地志》《元和郡县图志》《太平寰宇记》等俱以汉时徐县治大徐城,至隋唐有徐城县,县治方南移。《太平寰宇记》曰:“故徐城,一名大徐城,即古徐国也,在徐城县北三十里。《汉地理志》云‘故徐国’也。” (⑧〔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一六《河南道十六》,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13页;〔唐〕李泰等著,贺次君辑校:《括地志辑校》卷三《泗州》,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1页;〔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九《河南道五》,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2页;《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一·河南道》,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445页。)盖汉时徐县至晋泰始初已废,故杜预称为“僮县东南大徐城”。《宋志》谓晋太康元年置临淮郡(①《宋书》卷三五《州郡志一·南徐州》《徐州》,第1134、1141页。),《晋志》以徐县为徐州临淮统县(②《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徐州》,第451—452页。),则杜预若依太康政区,徐县虽废,亦不在下邳僮县境内,故言“僮县东南大徐城”,即依泰始时徐县已废言之。徐县南去淮水不远,三国以来,江淮间诸县多因南北交争而废,徐县当亦由此省并。
《集解》又曰:“娄林,徐地,下邳僮县东南有娄亭。”(③〔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一四,〔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229页。)《续汉志》下邳国徐县下注“有楼亭,或曰古蒌林”(④ 《续汉书·郡国志三》,《后汉书》,第3462页。)。二书载春秋时娄林在娄亭(或楼亭),但娄亭(或楼亭)汉时归徐县,晋时已归僮县,亦可证泰始初徐县并入僮县。《元和郡县图志》曰:“晋太康三年,复置徐县,属临淮郡” (⑤ 〔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九《河南道五》,第232页。),为徐县曾废之切证,是书虽晚出,此条史料当有所本。依杜预释地知,至迟在泰始初徐县已罢。
前人因未明杜预释地体例等故,考稽徐国、娄林地望有误。《太平寰宇记》等虽未牵合杜预与《汉志》《续汉志》释徐国地望,但皆以汉徐县与大徐城为一地,盖相沿旧说。其后异说稍出。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见有大徐城,谓汉时徐县与隋、唐徐城县县治同在小徐城,即《太平寰宇记》等言大徐城南三十里者。(⑥〔清〕高士奇:《春秋地名考略》卷一一,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刻本(书号: A01989),第21a—21b页;〔宋〕乐史撰,王文楚等点校:《太平寰宇记》卷一六《河南道十六》,第313页。)杨守敬《水经注图》画大徐城在北,徐都在其南,以后者当汉徐县县治(图1)。(⑦杨守敬等编绘:《水经注图(外二种)》,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20页。)其实,汉徐县即治大徐城,隋以前大徐城可称徐城,徐县可称“大徐”。除《太平寰宇记》等旧说外,尚有三证。其一,韦昭《国语解》有“宋,今睢阳。徐,今大徐”(⑧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一九《吴语》,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46页。),韦昭注言今地名,常指其所在郡县,即言某城,例系于相关郡县下(⑨比如《国语解》:“今颍川定陵西北有不羹亭,襄城西北有不羹城。”定陵、襄城皆县。参见徐元诰集解,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第一七《楚语上》,第497页;《续汉书·郡国志二》,《后汉书》,第3421页。)。大徐为县,犹睢阳为县,《续汉志》载:“睢阳,本宋国阏伯墟。” (⑩《续汉书·郡国志二》,《后汉书》,第3426页。)则徐县可称大徐。其二,东晋伏滔《北征记》曰:“(徐)县北有大冢,徐君墓,延陵解剑之处。” (⑪ 《续汉书·郡国志三》,《后汉书》,第3462页。)《水经注》曰:“今徐城外有徐君墓,昔延陵季子解剑于此。” (⑫〔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八《济水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788页。)是徐县即治徐城,墓在县北,《元和郡县图志》大徐城在唐徐城县北三十里,徐君墓在县北三十二里(⑬ 〔唐〕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卷九《河南道五》,第232页。),是大徐城与《水经注》“徐城”、汉时徐县地望不殊。其三,《水经注》载:“淮水又东径徐县南,历涧水注之,水导徐城西北徐陂,陂水南流,绝蕲水。”又曰:“(蕲水)又东南流入徐县,东绝历涧,又东径大徐县故城南。” (⑭〔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三○《淮水》,第2548、2550页。)同说蕲水绝历涧水,“徐城”“大徐县故城”显即一地,徐县可称大徐县,旧治称“徐城”,又称“大徐城”。查《水经注》体例,先言蕲水入徐县境,又言经县内大徐城,犹谓蕲水“东入夏丘县,东绝潼水,径夏丘县故城北” (⑮〔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三○《淮水》,第2550页。),非徐县别有县治。杨守敬画大徐城在徐县北,熊会贞以“大徐县故城”衍“县”字(①〔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三○《淮水》,第2550页。),俱失考。
图1 《水经注图·南六东一图》局部

资料来源: 〔清〕 杨守敬编绘: 《水经注图》,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清光绪刻本。

又《中国历史地图集》春秋时期图组将娄林标于徐都西北,西晋图组将娄亭标在僮县东南、徐县西北(②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1册《原始社会···西周·春秋·战国时期》“春秋·楚、吴、越”,第29—30页;第3册《三国·西晋时期》“西晋·青州、徐州”,第51—52页。),当凭《集解》“娄林,徐地,下邳僮县东南有娄亭”定点。但此条《集解》相应《释例》曰:“娄林,大徐城东有娄林乡。”(③〔晋〕杜预:《春秋释例》卷六《土地名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49页。)释娄林之文略异,《集解》此条当由《春秋释例》修订而来。《续汉志》谓徐县“有楼亭,或曰古蒌林”,杜预参证旧说,虽徐县已废,《释例》尚用汉时县治大徐城指示娄林地望。且《释例》“娄林”前条释徐,即称“大徐城”,故言“大徐城东”本易明。但不示郡县非杜预释地通例,至《集解》宜稍易其文,系在僮县。若考地望,娄林乡与娄亭当俱在汉徐县东。晋徐县废,故娄亭与大徐城俱入僮县境,在其东南。《中国历史地图集》未审杜预释地之体例,爰有此误。

三、 由释水补证郡县沿革

杜预释水,皆数经行郡国,若经两郡国之界,则数其中之一。由杜预所数水流经行郡国,比参《水经注》等载水流经行之县,可断部分位于两郡接壤地区的县所属的郡国,由此考南顿县、鄀县等沿革。高唐县、茌平县沿革,又可依杜预释水体例与河水下游迁流引发的汉魏间州郡变动考明。
南顿县。《晋书·梁王肜传》载,“咸宁中,复以陈国、汝南南顿增封为次国” (①《晋书》卷三八《梁王肜传》,第1127页。)。但考杜预释地,《释例》《集解》悉曰“汝阴南顿县”(②〔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七《土地名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58页;〔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一五,〔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250页。)。则泰始初南顿尚为汝阴统县,不归汝南。方恺以杜注为线索,见《宋书·州郡志》“南顿太守南顿令”条曰:“汉旧县,何故属汝阳,晋武帝改属汝南。按《晋太康地志》、王隐《地道》无汝阳郡。”疑汝阳即汝阴之误。(③《宋书》卷三六《州郡志·豫州》,第1180页;〔清〕方恺:《新校晋书地理志》,《两晋南北朝十史补编(一)》,第264页。此外,《晋志》南顿属汝南(《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豫州》,第422页),方恺当未明此与杜预释地“汝阴南顿县”断限不同。)当然,杜预注与《释例》曰“汝阴南顿县”仅各一见,汝南、汝阴又易混淆。方氏勘误虽精,亦无确证。程廷祚《晋书地理志证今》“汝南郡南顿”条即谓“杜作汝阴南顿县,疑误” (④〔清〕程廷祚:《春秋地名辨异》卷下附《晋书地理志证今》,《春秋识小录初刻三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三近堂本,第5a页。)。今可依杜预释颍水与《宋书·符瑞志》所载,补证南顿县沿革。孔颖达《正义》载:“《释例》曰‘颍水出河南阳城县阳乾山,东南经颍川、汝阴,至淮南下蔡县入淮’也。” (⑤今本《春秋释例》“汝阴”下多一“县”字,为衍文。《山海经传》袭杜预释颍水,“汝阴”下亦无“县”字。参见〔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二二,〔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382页;〔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七《土地名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74页;〔晋〕郭璞注:《宋本山海经·海内东经》,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206页。)《水经》载颍水“东南过南顿县北”(⑥〔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二二《颍水》,第1819页。),颍水当经南顿界。杜预言颍水“经颍川、汝阴”,不数汝南,故泰始初南顿必属汝阴。《宋书·符瑞志》亦曰“晋武帝咸宁元年正月,木连理生汝阴南顿” (⑦《宋书》卷二九《符瑞志下》,第932页。此条材料承匿名审稿专家提示,谨致谢忱。),则咸宁元年南顿仍属汝阴。杜预释地、《宋书·符瑞志》与《晋书·梁王肜传》存在的差异,或为泰始初至咸宁元年间与咸宁三年政区情况之异,或为《晋书》误“汝阴”为“汝南”之故。
鄀县。《晋志》鄀为荆州南郡属县。(⑧《晋书》卷一五《地理志下·荆州》,第455页。)《宋志》载:“鄀县令,汉旧县,属南郡,作‘若’字。《晋太康地志》作‘鄀’。” (⑨《宋书》卷三七《州郡志三·雍州》,第1241页。)《续汉书·郡国志》南郡下有鄀侯国。(⑩《续汉书·郡国志四》,《后汉书》,第3479—3480页。)杜预释地无异辞,数见皆作“南郡鄀县” (⑪孔祥军:《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所存晋太康元年地志辑考》,《汉唐地理考校》,第77页;〔晋〕杜预:《春秋释例》卷六《土地名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41、150页。)。但《水经注》明言沔水“径鄀县故城南” (⑫〔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二八《沔水中》,第2399页。),杜预释汉水曰:“一名沔水,出武都沮县,东经汉中、魏兴至南阳,东南经襄阳,至江夏安陆县入江。” (⑬〔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七《土地名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71—172页。“南阳”,当作“南乡”,《山海经传》释汉水,其源出采《水经》之文,后言经行郡国皆袭杜预,作“南乡”,考舆图当是。见〔晋〕郭璞注:《宋本山海经》第一三《海内东经》,第206页。)不数南郡。依杜预释水来看,当时鄀县并非南郡属县,而是同于魏时,为襄阳属县。《水经注》载,东汉建安十三年(208)分南郡置襄阳。(⑭〔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二八《沔水中》,第2372页。)《三国志·明帝纪》载,景初元年(237)“分襄阳郡之鄀、叶县属义阳郡”,可见此前鄀县属襄阳。(①《三国志》卷三《魏书·明帝纪》,第110页。谢钟英以为“叶”为衍文,谓襄阳、义阳不得越南阳而有叶县,〔清〕洪亮吉撰,〔清〕谢钟英补注:《补三国疆域志补注》,《三国志补编》,第484页。)《宋志》《魏书·地形志》载义阳郡沿革,皆曰魏文帝立,后省,晋武帝复置。(②《宋书》卷三六《州郡志二·司州》,第1201页;《魏书》卷一○六中《地形志中·南司州》,第2809页。)吴增仅断省义阳后,终魏之世,鄀皆属襄阳。(③〔清〕吴增仅:《三国郡县表附考证》,《三国志补编》,第302页。)若鄀县属襄阳,则襄阳与江夏郡界相接,汉水经襄阳鄀县,即入江夏郡界,故不数南郡。则泰始初鄀县尚属襄阳。《晋书·武帝纪》载泰始元年封司马望为义阳王(④《晋书》卷三《武帝纪》,第52页。),是晋武复置义阳之事,由杜预释汉水之文,时义阳国亦当未领鄀县。杜预平吴后曾易荆州《图》《疏》,其中亦有旧稿未删者,释汉水一条即为此种情况。因释汉水流经,只数郡国而不明言其统县,故不易觉前后郡国领县变化而偶疏。至于数言“南郡鄀县”,乃从太康间政区。
高唐县、茌平县。《晋志》高唐为冀州平原国属县。(⑤《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冀州》,第423页。)《魏书》南清河郡高唐一条谓“二汉、晋属平原” (⑥《魏书》卷一○六中《地形志中·济州》,第2768页。)。方恺曰:“《水经注·漯水》篇:‘杜预曰,祝阿县西北有高唐城。’据此知太康之初高唐已罢并祝阿矣。” (⑦〔清〕方恺:《新校晋书地理志》,《两晋南北朝十史补编(一)》,第265—266页。)杜预《释例》谓“高唐,济南祝阿县西北高唐城” (⑧〔晋〕杜预:《春秋释例》卷六《土地名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24页。),相应襄公十九年杜注谓“高唐在祝阿县西北” (⑨〔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卷三四,〔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6册,第586页。)。由前考杜预断限,方氏谓太康初固误,但疑高唐旧县已废则甚是,今可由杜预释河水一条补证。《水经·河水》载:“(河水)又东北过高唐县东。” (⑩〔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五《河水五》,第476页。)实则河水当经高唐县西,《水经注》已辨其误,曰:“大河径其西而不出其东,《经》言出东,误耳。”(⑪〔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五《河水五》,第500页。)《释例》谓河水“南经平阳、河东之西界,东经河东、河内之南界,东北经汲郡、魏郡、顿丘、阳平、平原、乐陵之东南,入于海也” (⑫〔晋〕杜预:《春秋释例》卷七《土地名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经部第146册,第172—173页。)。暂依太康为断,汲郡、魏郡、顿丘、阳平、乐陵诸郡,其东南实即依河水为界。(⑬参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3册《三国·西晋时期》“西晋太康二年图组”。)言“东南”,意与上言西界、南界略同。河水经高唐县西,若泰始初平原有旧高唐县境,则不得以河水为其东南之界。因此,汉高唐旧县于泰始初年当已罢废,其境入济南祝阿县,祝阿县与平原国以河为界。(⑭平原、济南以河为界,依例杜预不须更数济南。)旧高唐县境入祝阿,可由平原国及祝阿、隰阴等县沿革考索。由汉至晋,平原等相关郡县移易不少,又多有反复。但从其大略看,平原两汉属青州,至晋已归入冀州,祝阿、隰阴由汉时平原统县割为青州济南领县(⑮平原郡,《宋书》“汉高帝立。旧属青州,魏、晋属冀州”,参见《宋书》卷三六《州郡志二·冀州》,第1195页。祝阿县,《魏书》“二汉属平原,晋属济南”,《魏书》卷一○六中《地形志中·齐州》,第2765页。杜预释地祝阿、隰阴为济南领县,孔祥军:《杜预<春秋经传集解>所存晋太康元年地志辑考》,《汉唐地理考校》,第76页),俱因河水下游迁流而变(⑯关于河水迁流参谭其骧:《西汉以前的黄河下游河道》,收入《长水集(下)》,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6—86页;邹逸麟、张修桂、王守春编:《中国历史自然地理》第八章《历史时期黄河演变》,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03—218页。)。依《汉志》,河水经平原郡西界,由其北渤海郡入海。东汉修浚河道后,河水经平原郡境,东流入海,《续汉志》平原郡仅有隰阴、高唐、祝阿三县在河南,其余皆处河内,与前汉大异。故河南三县后来并归入青州济南,平原因在河内则归入冀州。《续汉书·百官志》刘昭注引《献帝起居注》 载,建安十八年“复《禹贡》之九州”,其中冀州中有平原郡。(①《续汉书·百官志五》下刘昭注,《后汉书》,第3618页。)《禹贡》冀州境界在河内。(②〔清〕胡渭撰,邹逸麟整理:《禹贡锥指》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页。)魏文受禅当已复旧省诸州(③参见〔清〕 吴增仅:《三国郡县表附考证》,《三国志补编》,第251页。),晋时平原仍归冀州。祝阿、隰阴因在河南,皆归入青州济南,旧高唐县境不当独殊。因此,至迟晋初平原国已无高唐县。又见《水经注》引京相璠《春秋土地名》谓高唐“本平原县,齐之西鄙也”。《水经注疏》:“谓平原郡之属县也。” (④〔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五《河水五》,第500页。)京相璠与杜预二人解高唐稍异,此情况同《水经注》载“京相璠曰: 向,沛国县,今并属谯国龙亢也。杜预曰: 龙亢县东有向城。” (⑤〔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二三《阴沟水》,第1956页。)《续汉志》沛国有龙亢、向二县,《晋志》龙亢属谯郡,向县已省。(⑥《续汉书·郡国志二》,《后汉书》,第3427页;《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豫州》,第422页。)无论京相璠与杜预,依其断限,俱见汉高唐旧县已罢,京相璠以汉平原曾有高唐县明其地望,杜预以旧城在今祝阿县境说之。太康间有高唐县,疑因平原国增封而置。《晋书》言泰始初平原王司马榦封邑万一千三百户,咸宁三年定平原为大国,须益至二万户,前后相差约万户,而史籍不稍载平原国曾并入郡县。故可推考平原增封,复置高唐县,使分泰始初祝阿县地,由此平原国境复至河南。另见《晋志》平原国尚有茌平县境亦在河南,《水经》河水“又东北过茌平县西”(⑦《水经注疏》谓正字当作“茬”。见《晋书》卷一四《地理志上·冀州》,第423页;〔北魏〕郦道元注,杨守敬、熊会贞疏,段熙仲点校,陈桥驿复校:《水经注疏》卷五《河水五》,第467—468页。),即是其地。杜预数河水经西界、南界、东南诸郡国,皆在河内,仅平原国有此河南二县,可知泰始初茌平当不属平原。茌平于前汉属东郡,后汉属济北(⑧《魏书》卷一○六中《地形志中·济州》,第2767页。),晋太康时属平原。茌平改隶平原,亦当在咸宁三年增封时。依高唐、茌平沿革,晋泰始初郡国分界多从山川形便;至咸宁改制,犬牙相入之势已见。(⑨关于行政区域划界原则,参周振鹤:《中国地方行政制度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42—267页。)
南顿、鄀二县在郡国边境,多有更易,恰可由杜预释水数郡国,明其当时所属。由杜预释河水,并参后汉河水主泓变移与冀州、青州土境等,可明泰始初平原国东南以河为界,咸宁增封后始有河南二县。

拙稿2022年6月撰成后,得马楠先生、计小豪兄、张琦兄等教正,匿名审稿专家亦惠赐不少修订意见。后又曾在2024年4月举办的“第六届禹贡青年沙龙年度会议”上报告,得杨智宇兄、樊泳泽兄评议指正。并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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