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元二年(785)马燧归镇时命僚佐崔元翰作“让节度使表”,提出省并保宁军的要求。史书没有记载朝廷如何回应,但结果无疑没有准许,故而马燧很快又上了第二表。
臣某言: ……比又以东讨魏州,招降颇众,伏奉恩命,别以为保宁军节度,又以臣兼充其使。重以四征群寇,总帅诸军,加臣河东、保宁、奉诚等军节度并管内诸道兵马副元帅。臣亦欲怀来款附,统一携离,以此因循,不即辞避。今者寇戎剪扫,区宇混同,方将抚绥无事,征伐则止,不宜复居副元帅之任。保宁军将士与河东将士久同居处,并以和宁,不必别为节度。伏请停此二使,许臣但以河东节度使镇守北藩,犹有尊官,又兼宠禄,以为厚甚,不可复加。虽尚偷荣,近于量力,岂将饰让于外,实惟陈请于中,伏乞圣慈俯垂照鉴,臣无任恳款,屏营之至。①(①《文苑英华》卷五八一《崔元翰·河东副元帅马司徒请罢节度第二表》,第3002页。)
第二表比第一表所用语气更为强烈,特别增入马燧以副元帅身份平定李怀光的内容。大意是微讽德宗以保宁军酬谢平河中之功。第二表上,德宗依然无动于衷。《旧唐书》卷一九六《吐蕃传》载:“三年春……河东、保宁等道节度使马燧来朝。”可知朝廷依然没有允许马燧并吞保宁,也没有拆分保宁军,似乎此事从未发生。德宗这一态度非常耐人寻味。
马燧足智多谋,是中唐杰出的军事家,但私心较重,在意本镇的利害得失,这也是藩镇节帅常有的毛病。建中三年官军形势大好时,马燧与昭义节度使不和,迁延不进,致使功败垂成。泾师之变后,河北前线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神策军李晟等千里赴难,而被德宗寄予厚望的马燧却只顾及河东镇利益,并没有积极勤王。
四年十月,泾师犯阙,帝幸奉天,燧引军还太原。议者云:“燧若乘田悦洹水之败,并力攻之,时城中败卒无三二千人,皆夷伤未起,日夕俟降;燧与抱真不和,迁延于击贼,乃致三盗连结,至今为梗,职燧之由。”燧至太原,遣行军司马王权将兵五千赴奉天,又遣男汇及大将之子与俱来,壁于中渭桥。及帝幸梁州,权、汇领兵还镇。燧以晋阳王业所起,度都城东面平易受敌,时天下骚动,北边数有警急,乃引晋水架汾而注城之东,潴以为池,寇至计省守陴者万人;又决汾水环城,多为池沼,树柳以固堤。寻兼保宁军节度使。兴元元年正月,加检校司徒,封北平郡王。②(②《旧唐书》卷一三四《马燧传》,第3695—3696页。)
德宗再幸梁州时,内外音讯阻隔,藩镇以唐朝大势已去,暗为割据之备。浙西节度使韩滉强抢进奉钱赋,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暗称臣于李希烈。德宗颇知其事,不得不故为含弘。马燧仅遣少量军队勤王,又自行抽兵,胡三省直接评价为“史言马燧怠于勤王”,委婉表达批评之意。此时德宗出奔山南,对两河之事鞭长莫及。既不允许将降卒放归魏博,又要提防马燧吞并降卒,势力坐大。因此德宗采取折中之法,以降卒特别设一镇,仍由马燧兼领节度使。一方面默认既有事实,甚至明面上也是对马燧的特别恩赏;另一方面,河东、保宁毕竟是两个藩镇,一旦条件许可,保宁军节度可随时脱离,为日后削弱河东军埋下伏笔。
在德宗一番前无古人的操作下,马燧控制下的魏博降卒变成保宁军节度行营,这相当于强行在河东军内部打入一枚楔子。更尴尬的是,马燧身兼保宁军节度使,无法明确反对。围绕保宁军节度问题,君臣之间暂时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
兴元元年,神策将李晟收复长安,德宗銮舆反正,大势已定。处于观望状态的马燧自告奋勇讨伐李怀光,以军功自赎。《唐代墓志汇编续集》贞元○○三《张嘉宾墓志》记贞元初有保宁军虞候张令光,其叔父张嘉宾为河东、昭义、河阳都知兵马使。①(①《唐代墓志汇编续集》贞元○○三《张嘉宾墓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737页。)张嘉宾为河东大将,其侄张令光河东将门出身,却出任保宁军虞候,可见借讨伐李怀光之机,马燧有意强化对保宁节度的渗透和控制,制造保宁、河东“有同一体”的既成事实。康日知的奉诚军自深、赵拔归,与马燧同讨河中。马燧说降晋、慈、隰后,主动奏以三州之地转授康日知。如此,朝廷无地酬功,从而为其奏请兼并保宁军预作铺垫。
兴元元年,德宗刚刚反正,对藩镇多行姑息,藩镇表折不符本旨,就留中不发,不做任何处分。马燧此奏未被恩准,说明德宗对如何处置保宁军节度心中或已另有打算。德宗正千方百计扩充神策军,保宁军将士本皆魏博精锐,回归河北有诸多困难,仿照失去本镇的神策行营兵,他恐怕也有将保宁收归神策的盘算。只是碍于维持君臣相得的表象,德宗还需等待合适的契机。
贞元三年,马燧以河东、保宁军节度使身份入朝,面论与吐蕃会盟之事。这是保宁军节度最后一次在传世文献中出现。
河东、保宁等道节度使马燧来朝。初,尚结赞既陷盐、夏等州,各留千余人守之,结赞大众屯于鸣沙。自去冬及春,羊马多死,粮饷不给。时诏遣华州、潼关节度骆元光、邠宁节度韩游瓌统众与凤翔、鄜、邠及诸道戍卒,屯于塞上,又命燧率师次于石州,分兵隔河与元光等掎角讨之。结赞闻而大惧,累遣使请和,仍约盟会,上皆不许。又遣其大将论颊热厚礼卑词求燧请盟,燧以奏焉,上又不许,惟促其合势讨逐。燧喜赂信诈,乃与颊热俱入朝,盛言其可保信,许盟约,上于是从之。燧既赴朝也,诸军但闭壁而已。结赞遽悉其众弃夏州而归,马既多死,有徒行者。及是夏平凉之会,竟渝盟,马燧亦由此失兵柄而奉朝请矣。②(②《旧唐书》卷一九六下《吐蕃传》,第5250页。)
贞元年间,吐蕃屡次入寇,朝廷为之旰食,不得不抽调大量防秋兵,在京西北增置神策城镇。李晟、骆元光等节帅首当其冲,积极主战,唯独马燧出于私心,积极主和。在其极力劝说之下,德宗同意与吐蕃讲和。贞元三年三月,唐蕃在平凉会盟,吐蕃毁约劫盟,唐军主将浑瑊匹马逃归。德宗以此为由,夺马燧兵权,保宁军节度也在此年同时落下。
贞元三年从燧入朝,罢燧兵权,德宗欲以自良代燧。自良恳辞事燧久,不欲代为军帅,物议多之,乃授右龙武大将军。德宗以河东密迩胡戎,难于择帅。翌日自良谢,上谓之曰:“卿于马燧存军中事分,诚为得礼。然北门之寄,无易于卿。”即日拜检校工部尚书、兼御史大夫、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支度营田观察使。①(①《旧唐书》卷一四六《李自良传》,第3957页。)
马燧入朝时,尚为河东、保宁节度使。李自良代为河东节度使时,已无保宁节度使之名。此时保宁节度应随马燧之罢而罢,其兵众则归隶河东军。马燧功高震主,德宗不允马燧直接兼并保宁军,源于猜忌之心。李自良为德宗亲自选择,并非出自河东军众将推举,且有趁主帅失势时夺权的嫌疑。朝廷将保宁军当作送于河东的厚礼,这在稳定军心、提高李自良权威上具有重要作用。
贞元三年与马燧一同入朝的还有保宁军出身的苻璘。马燧所兼河东军、保宁军节度使,罢兵权后,李自良代为河东军节度,苻璘代为保宁军节度,这不失为一个可行的节度使更替方案。朝廷无意维持保宁节度,苻璘自然也未再放归本镇,而是另有重任。《苻璘神道碑》云:
贞元元年,李怀光寇蒲坂,诏燧以河东之师讨之。公为燧腹心之将……三年,从燧入觐。擢拜辅国大将军,行左神策军将军知军事。复赐靖恭里第一所,蓝田田十□顷。贞元初,德宗之幸梁还也。惩神策军兵□将轻,缓急非有益,乃搜卒谋帅,以公充选,时谓得人。禁暴戒严,上心倚赖。②(②《全唐文》卷七一四《李宗闵·苻璘神道碑》,第7340页。)
以苻璘入充神策军将军,朝廷早有谋划。《唐会要》卷七二“京城诸军”条:“贞元三年五月,左右神武等军各加将军一员。上以诸道大将有功劳者,将擢掌禁兵,故增其官员以待之。仍以浙西大将王栖曜、李长荣,河东大将郭定元、苻璘充之。” ③(③《唐会要》卷七二“京城诸军”条,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293页。)除郭定元、苻璘外,贞元三年十一月,朝廷征河东兵马使张元芝为神策军大将军。④(④《册府元龟》卷一三四《帝王部·念功门》,第1621页。)浙西、河东二镇大将未参与扈从德宗,其大将被征入朝,名为赏功,实则有强干弱枝,削弱藩镇军事实力的意图。由于苻璘在保宁军中拥有巨大的声望,其神策军将军的身份,有利于增加朝廷对河东军的控制。
有子四人: 长曰希晏,前将仕郎、掖庭局宫教博士;次曰仲昇,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子詹事兼殿中侍御史,充河东节度保宁军使;次曰希暹,内养、将仕郎、守内侍省内府局丞;次曰希昪,并皆克奉规训,志存忠孝。⑤(⑤《唐代墓志汇编》元和○八三《李辅光墓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007页。)
墓志撰者崔元略,其长兄便是为马燧作《河东副元帅马司徒请罢节度表》的崔元翰。李辅光五位养子多数仍为宦官,第二子李仲昇不与其他宦官养子连名,身份为河东将,职衔为“河东节度保宁军使”。军是唐代镇戍体系的一级单位,长官称军使,保宁军由与河东并立的藩镇,降格为河东军下属的一个军。
马燧之后,朝廷加强对河东的控制,监军使尤为专横。河东监军王定远奏请置印,监军使自此有印。李自良病逝后,王定远激起公愤,为乱兵所害,李辅光代为监军使。李辅光任河东监军十余年,前后节度使皆唯唯诺诺。《通鉴》载:“河东节度使严绶在镇九年,军政补署,一出监军李辅光,绶拱手而已。” ①(①《资治通鉴》卷二三七“宪宗元和四年二月”条,第7656—7657页。)李辅光能够长期把控河东军政,与保宁军使李仲昇为其养子有很大关系。如此来看,保宁军虽然并入河东军,仍然保持了一定的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