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研究

清代淮水归江水网格局与水利系统的变迁

  • 由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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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由毅,女,1994年生,山东威海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 2023-09-28

  网络出版日期: 2025-05-20

基金资助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9—20世纪长江中下游地区水文环境对运河及圩田体系的影响”(18ZDA178)

Pattern of the Huai-to-Yangtze River Water Network and Evolution of the Water Conservancy System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 You 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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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enter for Historical Geography, Fudan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33, China

Received date: 2023-09-28

  Online published: 2025-05-20

摘要

明后期开始修建专用于分泄淮扬运河并引运西湖泊水归江的河道;清代淮水主泓南流,导水归江投入增加,金家湾以南的运河东侧逐步建成以河道闸坝群为主体的河运与泄水枢纽体系,即归江水网。其发展期内,归江水网演化出众多分水河道、归江坝与越河,扰动了运河、运盐河的航运环境。对此,腾湖制度关联归江水网与上游河、湖蓄泄,同时分流盐运、漕运与泄水,这充分体现了清代治水者适应淮水主流南移的生态治理智慧。

本文引用格式

由毅 . 清代淮水归江水网格局与水利系统的变迁[J]. 历史地理研究, 2025 , 45(1) : 57 -70 . DOI: 10.20166/j.issn.2096-6822.L20230346

Abstract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the government began constructing specialized watercourses to drain water from the Huaiyang Canal and the lakes on its western side into the Yangtze River. During the Qing Dynasty, as the main channel of the Huai River shifted southward, investment in water management projects increased significantly. To the east of the Huaiyang Canal and south of Jinjiawan (金家湾), a water transport and drainage hub system gradually emerged, centered around a cluster of watercourses, gates, and dams. This system became known as the ‘Guijiang Water Network’ (water network from the lower reaches of the Huai River to the Yangtze River, 归江水网). During its development, the Guijiang Water Network evolved numerous subsidiary watercourses, Guijiang dams, and overflow channels, which disrupted the navigation environment of the Huaiyang Canal and the Salt Transportation Canal. In response, officials gradually understood the hydrological connections between the Guijiang Water Network and the upstream rivers and lakes, and established the ‘Tenghu System’ (腾湖制度). This system coordinated water storage and discharge between the water network and the upstream areas, while also diverting salt transportation, grain transport, and flood discharge. This fully reflected the ecological governance wisdom of Qing Dynasty water officials in adapting to the southward shift of the Huai River’s main flow and the changes in the water environment.

明清时期,黄河频频倒灌淮扬运河,“淮高江低”形势愈加突出,这是淮河主流入江的先决条件。淮水主要通过淮扬运河分流入江,相关记载始于明隆庆四年(1570),又有万历三年(1575)芒稻河疏浚,专用于排水归江。此后,金湾三闸以南的运河东岸还兴修了多条分水归江河道。经过明清两代,这一区域的归江河道与运盐河、里运河相互交织,逐步构成一个多河道、多闸坝、多功能的水利枢纽体系,即归江水网。如今的淮扬地区有许多水利枢纽工程,如苏北灌溉总渠与大运河相交的淮安水利枢纽。在归江水网的基础上建成江都水利枢纽工程,使淮河、里运河、运盐河的水流控制聚集于一点。古代中国社会受限于水利技术条件,治水者的思路大多是将水道在更大地理范围内分散、迂回,以完成不同方向上的运输和泄水。归江水网是清代治理江、淮、运的重要水利工程,姚汉源在《京杭运河史》中详细整理了历史时期淮扬运河的状况以及归江水网的各项工程,徐炳顺、李宝惠则聚焦淮河本身,复原了黄河夺淮、黄淮并流、黄河北徙三种环境下淮河归江的过程。淮水南流归江还会引起路线内外水沙变化,邹德森分析了黄河夺淮到淮水归江的过程中长江水沙条件的变化,以及由此发育的下游沙洲情况。廖高明的研究则显示了高邮湖成为淮河入江水道前后湖区沙洲的涨落及水面盈缩变化。
归江水网的基本功能是分泄淮扬运河过盛的水流,与运堤上归海五坝的功能相似。但明清河臣扩建归江水网以提升泄水效率的同时,朝廷却为保护漕运不得不借助归海坝分泄河、湖之水,这导致运河并运西湖泊的水流分配出现问题,尤其在清初及清中后期,这种排水方式为里下河地区带来了无尽的水灾。里下河地区的湖荡、圩田、垛田、稻作等却由此得到发展。王思明、卢勇、张崇旺、肖启荣、李小庆、杨霄等学者都做过相关研究。本文通过梳理归江水网的结构发展历程,分析各种坝闸的增加及其对运河、运盐河、归江河道的水位调节作用,探寻归江水网与淮扬地区漕运、盐运、农业等的协调,以期增加学术界对大运河自然—文化遗产的全面理解,也可以为江、淮水资源开发利用提供有意义的历史参考。

一、明末清初归江水网的初建

明朝时期,高家堰加筑,运堤兴修,淮扬地区漕运航道与运西湖泊分离,运河丰水区由高邮、宝应运段转移到无西堤防护的邵伯镇段。万历年间,每至邵伯湖涨水,“水乘风势,其催堤若蹴垤”,邵伯湖急需分水之法以护堤和保漕。
明初,里运河分水归江河道以运盐河、白塔河为主。运盐河自江都“湾头起,东行七十里至斗门入泰州界,又东行一百六十里至海安入如皋界,又东南行一百一十里至白蒲入通州界,又东行七十里至新塞入海门界,又东行八十里达吕四场”。运盐河与淮扬运河相交于湾头闸,并以运河为水源,其南岸支河多数可通长江。永乐年间,陈瑄疏浚运盐河南岸的白塔河,并修建江口、大桥等四座拦河闸。漕船经白塔河入运盐河,西行至湾头闸入淮扬运河。白塔河既是运道的一个分支,也是排水归江的水道。嘉靖年间,郡守吴桂芳欲以白塔河泄运河异涨,奏言“河堤善溃,有议开花园港泄水者,江都尹赵讷谓不若浚白塔河,从之,水入江甚利”。然而,白塔河的江潮环境不利于河道保持通畅,江潮频繁倒灌致使河道淤积,万历以后白塔河不再用于漕运。
明代中期,排水入江工程的重心逐渐从白塔河西移至芒稻河附近。芒稻河又名蟒导河,为运盐河南岸的自然通江河道。成化年间,侍郎王恕组织疏浚。芒稻河以西还有董家沟、石羊沟、廖家沟三条自然河道。乾隆之前,因此三河浅狭,并非排水归江主要河道。清代扩建归江水网后,上述三河与芒稻河排水量逐步提升,河道宽度、深浅等也随之变化。
万历年间,江都知县张宁意识到淮扬运河“水大者莫如邵伯,最难守者亦莫如邵伯”,为减泄邵伯镇上下运河水势,他开始在白塔河西侧修建专用于排水归江的河道,最初只金家湾河与凤凰桥河两条。万历二十二年(1594),张宁开辟金家湾河,河道自“金湾至运盐河十四里,入芒稻河又十八里入江”,河成之后“山阳南淮水入江之道莫捷于此”。他选择金家湾,与淮扬运河地势有关。明代“邵伯南五里许曰金家湾,此最洼下,先是理河者议欲浚之通江”,金家湾即金湾,乃河、湖水汇聚之所,在此开河可及时分减河湖水势,且入江路程最短(图1)。开河后,官方于金家湾河北首建金湾三闸,运河水势较大时可启闸泄水,水小则闭闸蓄水。经金湾三闸分泄之水,或可经芒稻河直接南流归江,或可经运盐河内东流。然而,金家湾河与芒稻河构成的归江通道被运盐河横截,汛期时,芒稻河口南北向水流迅猛,这对东西向航行的盐船又有安全隐患。
图1 清初归江水网示意

资料来源: 底图参考武同举撰《淮系年表全编》第1册,《中国水利史典编委会》编《中国水利史典·淮河卷一》,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2015年版,第258页。

凤凰桥河位于金家湾河以南,明清官方未详细记载开河时间(图1)。凤凰桥河因北首有凤凰桥而得名,桥在“城北三十五里,景泰二年,民徐福荣等重造”,万历《江都县志》只言凤凰桥,未提及桥下引河。民国《江都县续志》载“凤凰桥河出江都县境之廖家沟,会石羊沟入江,案此河在八塔铺汛南,始于明季,至康熙间三桥并泄水”,指凤凰桥与凤凰桥河在明代就已存在。清河督张鹏翮上奏:“凤凰桥引河土质坚刚,屡挑未成,康熙三十九年题准加挑宽深,计长一千四百九十二丈四尺六寸,水势畅流入江。”可知张鹏翮浚河前凤凰桥下已有十分狭窄的河道,是年挑浚宽深,并用于分水归江。
明代运盐河内的盐运与泄水纠纷主要集中于芒稻闸。万历之前“芒稻、白塔二河俱可泄水,当事者因虑私贩盐徒潜通间道,每每筑坝断流” ,截流芒稻河与白塔河虽然达到了缉私目的,却也截断了归江通道。河臣为灵活控制运盐河的泄水量,于万历十一年(1583)在芒稻河口建设芒稻东闸,二十二年添设芒稻西闸,与金湾三闸呼应。天启六年(1626),河臣抬高芒稻闸底为运盐河蓄水,芒稻河水流“势甚平缓,较之旧闸所泄河水曾不及十之一二,闸存实废,壅遏全河”。芒稻闸底抬高,放慢了运盐河的减水速度,运盐河蓄水能力增强,水位升高,有利于盐船通航。芒稻闸下游的芒稻河水流亦变缓,这使芒稻闸与芒稻河渐成淮扬地区私盐贩运的温床。运盐河与芒稻河仅一闸之隔,贩运私盐的商贩“将空船停待于闸外,私盐窝屯于闸内,夜半更深,对闸径过,既无搜捕诈勒之费,又无波涛冲击之忧,私盐、公贩再无有直捷安稳于此者”。除淮盐外,当时两广、江西、浙江等地所产松板、纸张、茶叶、棉花等货物也都存在为了逃税在芒稻闸中转的现象。芒稻河还与金家湾河组成“河、湖诸水归江第一尾闾”,芒稻闸底抬高后,运西湖泊与淮扬运河之水难以入江,常有异涨,运河东堤减水闸坝泄水量增加,运河两岸水患问题被催化。这些由芒稻闸引发的盐运、泄水、漕运的问题,一直延续到康熙元年。
顺治年间,王永吉在《新河水势三阻》中总结了淮扬运河、归江水网、运盐河三者形成的水流控制体系的三大弊病。第一,金湾三闸金门过窄,使运盐河出水量多于进水量,导致缺水。“芒稻河闸新河之下口也,两闸六门共计十一丈,则上口金湾闸当较阔两倍,虽二十余丈不为过也,今金湾上口三闸六门止八九丈耳,是所入少而所出多。”第二,金家湾河淤塞。河道“有阔至二十丈者,有阔十余丈者,惟孔家渡南约一二里许,阔止五六丈,水大止深四五尺,稍小则涸矣,水势至此中梗”,金家湾河是运河的主要分水河道,此河淤积则运河壅水。第三,金家湾河越河淤积。金家湾河的越河开辟于顺治六年(1649),位于金家湾河东侧,河尾在芒稻闸以东,它将金家湾河河尾一分为二,分散了金家湾河直入芒稻闸的水流(图1)。王永吉提及“每年水发,运河水至漫堤,而此河有数箭之地深不过二三尺,以至水势东西分流不能直射闸口”,越河淤塞会降低金家湾河泄水效率。清初,金家湾河及越河排水不畅,即使运河水满盈堤,归江河道水流依旧微弱,水网几乎失去了对运河与运西湖泊的水势调节作用。王永吉总结的归江水网三大问题对后世的水网修复与建设工作极具指导意义。康熙元年,朱之锡落低芒稻西闸“以利宣泄”,并疏浚金家湾河越河。靳辅于康熙二十三年(1684)浚金家湾河,于二十五年(1686)在河道北首添建宽约二十丈的金家湾坝,也称金湾旧坝。金家湾坝几乎是芒稻二闸闸门的两倍宽,提升了运河对运盐河的补给,运盐河不再因芒稻闸泄水而出现浅涸。此后,张鹏翮、嵇曾筠等河督多次对芒稻二闸落低、扩建、迁建,以提升水网泄水效率。
芒稻闸“原为盐、漕两运及民田而设,缘启闭向无成规,以致每逢水涨,上下两河泛滥洪流,则邵伯镇民田常遭淹没。良由此闸去官河仅十里之程,一启则洪波顿杀,畎亩无忧”。芒稻闸启闭与维修受盐官与盐商掣肘,二者为维护淮扬盐务轻视二河泄水功能,常闭闸以护盐艘,以致淮水奔腾南下后难以归江,运河西岸河湖一片,运东地区也因减水闸泄水而同样陷于水灾。雍正十年(1732),河督嵇曾筠将芒稻闸管理事宜交与河臣,并立专管河闸启闭的闸官、闸夫,以控制淮扬运河排蓄及航运环境。管理权的移交表明河臣对水网控制力增强,水网受盐务限制减弱。甘泉知县龚鉴调查漕船与盐船的吃水情况后,要求运盐河蓄水不可超过六尺,若“过六尺当启闸,毋得以盐、漕借口致多蓄水为民田害”。闸官、闸夫以芒稻闸水位高六尺为启闸标准,盐船在里运河、运盐河内平稳往来,盐运与泄水之间的纷争得以化解,运河、归江水网、运盐河趋于一个整体。
康雍时期,朱之锡、靳辅、于成龙、嵇曾筠等河道总督均以泄河湖水入里下河归海为首选,塑造里下河地区“洪水走廊”的水环境特点。康熙第三次“南巡”时下令“高邮东岸之滚水坝、涵洞俱不必用,将湖水、河水俱由芒稻河、人字河引出归江,入江之河口如有浅处责令挑深,如此修治则湖水、河水俱归大江”。可见,官方已经意识到导水归江的必要性,但河臣与地方官员仍安于旧习。

二、乾嘉年间水网演化与漕、盐运输航线变化

自清初至乾隆元年(1736),黄河时常倒灌里运河,山阳段运河“形如壁立,实系掬全河之水,激而行于地上”。北部运河因淤积导致蓄水能力降低,官方为保证其航运,在非汛期从洪泽湖引入更多的淮水济运;至汛期,又忧心入运水量骤涨淹没北部城镇。乾隆元年,高斌奏报:“淮安城郭势如釜底,每当伏秋汛水大发,虽有天妃一闸拦束水势,而湖水自运口奔腾而下,势涌溜急,人力难施。”河臣为保护运道及淮安城,速启仁、义、礼三滚坝与天然南、北二坝向高、宝等湖分泄淮水。天然二坝为土坝,排水时,坝脊被缓缓刷低。乾隆早期,河臣遇洪泽湖异涨,当“三滚坝尚未过水,即将天然坝掘与地平,俾全湖注东”。这使威胁北部河运与城镇安全的淮水转经宝应湖、高邮湖入运,又经归海坝泄出,加重了里下河地区的洪涝。
乾隆八年(1743),陈世倌、高斌等进言:“运河入江较入海之路甚为近捷,而运河之水高于江面,通流顺势,消纳亦速。”反之,淮水自归海坝泄出,“从兴、盐等县入海,路既辽远,又沿海地面昂于内地,所有通海港汊多因潮涌沙淤,若欲疏浚,不独潮沙往来之地,水底难以施工,既今疏浚极深,亦恐潮水内灌,且兴、盐一带形如釜底,运河下水稍大必先淹遍内地,然后归海”。归海坝泄水入海路程远且受地势阻碍,范公堤以东的通海河道因潮汐涨落常为泥沙淤塞,海潮盛大时海水有倒灌下河之险。
归海坝泄水受地形限制和海潮妨碍,漫溢于里下河地区的民田、村镇;泄淮入江则没有这些阻力,官方重新审视导水归江、归海的利弊与可行性,并逐步拓展归江河网。清代归江水网的第一次扩建始议于乾隆七年(1742),高斌奏请“于金湾滚坝之下东西湾地方添建滚水坝二,坝下深挑引河,复将仙女庙金湾对过之越河及通江之石羊沟、董家沟俱行增挑”,并且在归江各河河头“分别建立闸坝,每年视水势之大小相机启闭,俾高宝湖水足资宣泄,其邵伯迤上高邮各坝非遇异常泛涨,无庸轻启”。该引河即东西湾河,河头有东湾河、西湾河,二河在太平桥相汇并南流纵穿运盐河入石羊沟,又称太平河(图2)。乾隆八年,东西湾河完工;十年(1745),河督尹继善等于东湾河、西湾河北部分别筑坝以控制排水。至于运盐河南岸诸河,河臣于乾隆二年(1737)在廖家沟河头筑成廖家沟滚坝;乾隆八年疏浚石羊沟并建石羊沟滚坝,当运盐河水位高于坝脊时会自行南流入江。
图2 乾隆年间归江水网与盐运路线

注: 1.金湾六闸与金湾新坝,2.金家湾坝,3.东湾坝,4.西湾坝,5.凤凰三桥,6.褚家山坝,7.壁虎桥,8.湾头闸,9.廖家沟坝,10.石羊沟坝,11.董家沟坝,12.芒稻西闸,13.芒稻东闸,14.新河坝(道光年间开河并筑坝),15.拦江坝

资料来源: 底图参考武同举《淮系年表全编》第1册,《中国水利史典编委会》编: 《中国水利史典·淮河卷一》,第260页。

乾隆二十五年(1760),尹继善、嵇璜等奏请第二次扩建归江水网。是年,尹继善等于归海坝坝脊加筑封土并制定严格的启坝标准,以致里运河泄水受阻。随后,嵇璜提议“于金湾坝下另开新河一道,俾减下之水由董家沟直捷出注”,从而减轻淮扬运堤束水压力。该河即金湾坝河,河道北部接金家湾坝,南部入运盐河,河尾与董家沟相对。乾隆二十六年(1761)六月,陈宏谋、高晋主持金湾坝河开辟工程(图2)。
归江水网增一条泄水河道,淮扬运河就多一处分支水流,这将水利枢纽工程在一个很大的范围内分散,体现了传统时代的生态水利技术。但随着淮水归江水量增长,这一体系对河运环境的干扰愈重。例如“瓦窑铺、东湾、西湾、金湾、凤凰等桥坝启放泄水尚畅,惟流势横趋下游,粮船到此行走倍难”并且“壁虎桥、湾头闸、人字河三处分泄最灵,无如高下过多,一经启放,则分溜吸船,更为可虑”。金家湾坝等北侧归江坝开启后对运河产生吸流作用,漕船、盐船行至此处容易被归江水流带离运河,需大量人力纤挽才能保障漕船安全通航,且分流入支河的流势过强就会出现掣流,易引起南部运道缺水。
乾隆、道光二朝在归江水网内多次兴工疏浚旧河、开辟新河、拓宽归江坝,水网规模飞速扩展,运河东堤因泄水产生的东南向支流多且密集,汛期时,漕船航行备感艰难。冬春季节江潮较弱,是归江水网泄水的最佳时期,官方本应趁时启归江坝排出运西湖泊多余的存水,然而恰逢回空,“漕艘经临,吸流可虞,碍难轻放,必得俟重运过后,空运未来,方可将各坝全放,而时已江、淮并涨,顶托难消,坐使高堰、山盱、扬河、扬粮等厅处处危险,抢办不遑”,官方“不得已赶启高邮归海四坝,又因去路迂缓,无解燃眉, 而下河已成泽国”。 归江水网与漕运之间的水流矛盾阻碍水网泄水功能发挥,河臣只能牺牲运东农区以护漕、盐运输。
邵伯湖南部有鳅鱼口、葵花港等通湖港,以分流高、宝等湖水入运,被称为“湖水入运咽喉”,是归江水网与河运矛盾的另一处发生地。乾隆二十二年(1757),嵇璜于“王家庄地方开挑新引河一道,引水直注董家湖,以达孔家桥,形势湾曲,应请以东首另挑引河入尤家洼,下接挑新河一道,由芜城墩后引入越河”。新引河位于旧引河的西部,北接邵伯湖,河尾分为两支,一支为母家港,一支位于芜城墩西侧。邵伯湖尾部另有一道引河,向东接入西堤三沟闸,其入运路程最短,河道通畅,但排水时会在淮扬运河内产生湍急的东西向水流,并严重扰动运河内原有的南北向水流,导致河水南流速度放缓,运河水位回涨,危及运堤与漕运安全。直到乾隆四十二年(1777),高晋、萨载等才堵闭三沟闸下接的通湖港,确保“三沟闸以下运河水势至此不为湖水横冲兜阻”。运西诸湖只通过新、旧引河东岸的十余处小型通湖港分流入运,以此削弱湖水入运时对运河航运环境的干扰。
三沟闸以南运河因无西堤阻隔,丰水季节河湖一体,枯水季节河道与湖荡相连,高斌、张井等在此地开越河以分离汛期的排水与河运。乾隆八年,高斌开辟“仙女庙金湾对过之越河,《扬粮厅册》:‘金湾对过越河长一千丈,乾隆八年开挑宽深,河越金湾闸坝,东、西湾滚坝至八塔铺入运河,以避开坝行船被掣之虞。’”越河北起母家港南侧,河尾在八塔铺汛,称为乾隆越河(图3)。乾隆越河位于淮扬运河西侧,自北向南跨过金湾三闸、金家湾坝、东湾坝、西湾坝、凤凰三桥及乾隆二十七年(1762)建成的金湾新坝。归江坝泄水期间漕船于越河航行,可避开数处归江坝以降低水网泄水所带来的风险。道光时期,张井等将乾隆越河向南延伸至高庙,修成道光越河,漕船、盐船经越河绕过新辟的瓦窑铺新河(图3)。越河通航后,航运与归江水网间牵制减弱,归江坝的启闭可以因时制宜,归江水网上游水环境也有了进一步的改善。
图3 乾隆、道光越河示意

注: 1.金湾六闸,2.金湾新坝,3.金家湾坝,4.东湾坝,5.西湾坝,6.凤凰三桥,7.新河坝,8.拦江坝,9.褚家山坝

资料来源: 底图参考〔清〕 董醇《甘棠小志》卷首《图》(《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第16册,第5—7页)。

随着“湾头—仙女庙”段运盐河两侧河道连通性提升,南北向和东西向的水流交错,盐运环境进一步恶化。早在康熙时期,排水归江与盐运之间的矛盾就已经出现。在靳辅的描述中,芒稻闸下运盐河“每遇水涨之候,大流掣船,异常危险,非用数百人增添绳缆设法挽拽不能过流”。乾隆年间在归江工程的激化下,运盐河内水流复杂程度倍增。河臣为保障归江水网的通畅,使运盐河南北河道首尾相继(图2),如金家湾河直冲芒稻河,金湾坝河直对董家沟,东西湾河与石羊沟相对,凤凰桥河与廖家沟相接。这意味着相较康熙年间,运盐河行船风险区由一增四。至乾隆中期,经过数次扩建,归江水网北侧金家湾坝拓宽至五十丈,金湾新坝宽三十丈,东湾坝宽三十二丈,西湾坝宽二十四丈;南侧芒稻闸宽二十丈,董家沟坝宽三十丈,石羊沟坝宽三十七丈六尺,廖家沟坝宽四十余丈。南北闸坝开启后,纵穿运盐河的水流强度与清初更不可同日而语。正如河督周学健所忧虑,“芒稻闸河为邵伯诸河通江之捷路,一过伏秋,水涨即应开放闸门使其畅泄,但盐舟历有该处艰于挽拽,今复增开通江河道,将来水势更甚,不无掣流之虞”。嵇璜也提及,“盐船素由湾头河行走,必须闸门下板方资浮送,所以芒稻闸坝不能启放合宜”。河督、盐官深谙归江水网扩建对盐运的弊害: 同一时间内归江水网与运盐河难以兼顾泄水与盐运。
乾隆二十三年(1758),河臣划分归江水网功能区以分离盐运与泄水。江督尹继善等提请:“芒稻闸迤东,现有旧越河一道,应令盐船由越河直走金湾北闸,不绕芒稻闸出湾头,则泄水、运盐分为两途,芒稻闸可以长年启放,董家沟、石羊沟、廖家沟皆可不必封闭,庶使湖河之水畅泄归江,实于水利有益。” 船经过仙女庙后向北进入越河,再经金家湾河从金湾北闸入淮扬运河(图2)。“湾头—仙女庙”段运盐河不再用于盐运,只作为泄水通道,归江坝启闭无需顾及盐运。乾隆要求“嗣后芒稻闸应永远不许再下闸板,俾得畅泄归江,则诸湖积水自可减退,遇伏秋大汛亦足以资容纳,而下河一带得永蒙乐利之休矣”。芒稻闸终岁不闭,其他归江坝启闭由人,运西湖泊之水可畅泄归江,归海坝得以常闭。至此,归江水网枢纽工程的核心不再是运盐河一线,而转移到了运河东岸归江坝和乾隆越河。
运盐河南侧河闸终岁开启,虽利于泄水归江,运盐河东部姜堰等河段在冬春季节却出现枯涸,难以载舟,盐商因此修筑褚家山坝,以助运盐河蓄水(图2)。盐运改线后,每至运盐河水位较低的时期,盐商就在“芒稻闸迤东筑坝蓄水,以资农田灌溉并通粮运、盐艘,直至汛水长发,方始开放”。此坝位于运盐河内,即褚家山坝,又称褚山坝,将运盐河分割为归江水道段与东部盐运段,可缓解枯水季节盐运缺水。虽然盐商在汛期前会拆除褚家山坝,但河臣坚信褚家山坝有碍水网排水,是盐商违规修筑的拦水坝。乾隆三十二年(1767),褚家山坝被正式纳入淮南盐运的一环,成为归江水网的一部分。是年正月,李宏、高晋奏称,乾隆三十年(1765)后因官方大展清口,“山盱五坝并不过水,其归江之路又经节节疏通,伏秋大汛业已畅泄无阻,至通泰河原系漕盐行运,无碍归江之路,冬春水小既有浅涩”。淮水更多从云梯关入海,运西湖泊在枯水季节对运盐河的供水能力减弱。又兼官方落低董家沟、廖家沟、石羊沟诸坝坝脊,“冬春水小,芒稻河虽经闭板,而水势则由董家沟等河归江,其下游之通泰河绵长四百余里,竟无来源”,运盐河已严重缺水。高晋、普福等只能修筑褚家山坝提升运盐河水位,并下令此后“每年冬春水小将芒稻闸下板,如足敷行运,则不必筑坝”,若“水势极小之时,芒稻闸闭板,下游通泰河枯涸,应于芒稻闸迤东照旧暂为煞坝蓄水”,汛期来临前务必拆除。这兼顾了仙女庙以东地区的盐运及沿岸农田灌溉,董家沟、廖家沟、石羊沟三坝在非汛期依旧不加堵闭,归江水网仍可陆续减泄运西湖泊的蓄水。

三、归江十坝与里下河地区农业

乾嘉年间引黄济运使清口河床与洪泽湖北部湖底日益垫高,迫使越来越多的淮水改经运口以及高家堰南部闸坝南流。道光四年(1824),洪泽湖大堤溃决,淮水在清口的分流方式彻底改变,淮水“原系七分入黄,三分入运,今御坝不开则水势全注运河”。这种情况下,归江水网与归海坝需要共同分担原本属于黄河尾闾的泄淮任务。但乾隆二十五年尹继善等为归海坝制定了严格的启坝标准,日益增长的泄淮重任只得交于归江水网。水网的泄水量逐渐达到顶峰。道光六年(1826),洪泽湖水几乎全部入运。官方继续调整归江水网、运河、运盐河、归海坝以及山盱诸坝等的蓄泄关系,寻求保漕、护农、利盐水流控制的再平衡。淮扬地区水环境控制系统日渐成熟,并逐渐形成归江十坝体系。
道光七年(1827),河督张井主持清代归江水网的最后一次扩建。“凤凰桥迤南之瓦窑铺运河东南一带地势平衍”,张井仿照“乾隆年间东西湾、金湾两次增挑引河之法,估挑新河长仅一千三百余丈”。次年三月,新河竣工,河头位于凤凰三桥以南,河尾正对廖家沟,河头滚坝金门宽四十丈(图2),至此,清代水网规模达到最大。随着运盐河北岸河道增辟,归江水网内大片陆地被分割成数个“川”字形排列的岛屿。归江水网的构建对外改变了淮扬地区的地貌,对内则使归江十坝处于动态演变之中。
清代文献并没有归江十坝的说法,徐炳顺认为“归江坝远非十座,只是统名而已”,伴随归江水量增长,归江十坝的结构与控制机制等也逐渐改变。民国时期,张謇明确:“运河下游归江各坝为泄淮主要机关,其名称曰金湾坝、东湾坝、西湾坝、凤凰坝、新河坝、壁虎坝、湾头老坝、沙河坝、拦江坝、褚山坝共计十坝,故称为归江十坝。”张謇只细数了分流运河的坝,未提及分流运盐河的闸和坝。笔者从研究出发,结合徐、张对归江十坝的定义,认为明清所建金湾新坝、金家湾坝、东湾坝、西湾坝、凤凰桥坝、新河坝、壁虎桥坝、拦江坝、褚家山坝、廖家沟坝、石羊沟坝、董家沟坝、芒稻二闸均与淮扬运河排水归江相关,皆可称归江十坝。沙河坝则因清代官方鲜启略去。这十余处闸坝一起控制着归江水网对淮扬运河、运盐河、运西湖泊的水流分配。
清代归江十坝的结构影响着排水方式。康乾时期,归江十坝以滚水坝为主,伏秋水发时“若水高于坝,任其走泄”,属于自流排水系统。这期间修筑的归江坝中,金家湾坝、东湾坝、西湾坝、董家沟坝、石羊沟坝、廖家沟坝皆为三合土滚水坝,金湾新坝为石滚坝。冬春季节,运西湖泊蓄水不足或扬州上下地势较高的河段缺水严重时,官方会在各滚水坝坝脊加筑封土以减弱河水分流。至嘉道时期,滚水坝经数十年的冲刷多有损坏,因国家财力紧张,滚水坝的修复工程被搁置并被低成本的土坝代替,原有的自流体系逐渐成为一个由人力拆筑控制的系统。这一时期,官方对归江水网的开发几乎达到极限,很难像乾隆年间一般大量开辟归江水道。随着归江水量的日益增长,滚水坝的优势转变为劣势,以往“水一漫坝即行归江,似不如土坝之尚可多蓄,于盐运无益,设遇运河盛涨,下有坝身阻遏,泄水虽畅,又于河工有碍”。嘉庆二十二年(1817),疏浚归江河道并修八座柴土坝;道光十一年(1831)拆除芒稻西闸矶心;咸丰十一年(1861)各处滚水坝均被冲毁,尽改为柴土坝。归江水网内的土坝又称柴土坝,需要某条河道泄水时,河臣即彻底拆除土坝,使该河道的泄水效率达到最高。随着淮水南流水量增长,靳辅、尹继善、铁保、嵇璜等河道总督不断调整归江坝的数目与结构,以适应洪泽湖、运西湖泊、淮扬运河、运盐河的排水与蓄水需求。
乾隆年间,洪泽湖与归江水网的分水闸坝逐渐完善,河臣开始摸索归江坝在汛期与非汛期的排蓄规则,逐渐形成“腾湖”机制。乾隆二十三年,嵇璜进言:“高、宝二湖湖面宽阔,务使各处引河通流无滞,早为腾空湖面,迨水势渐长即由引河分注,从邵伯诸河入运归江,俾高、宝诸湖不致骤盈。”每年桃汛,河臣会根据上游河湖水势酌情排出运西湖泊蓄水,腾出防洪库容。道光中期陶澍、张井议定,此后当“后帮船全过邵伯镇,即将上游洪泽湖之智坝,义、礼二河,下游运河之湾头、壁虎、人字等河,刻日启放,腾空湖面,以备续涨”。淮扬运河内的漕盐运输集中在正月至五月、八月至十月,黄、淮主汛期则在六、七月,因而每到漕船过后,汛期之前,便开启归江坝,腾出运西湖泊湖面,以迎接伏汛与秋汛。例如,乾隆三十二年,河督李宏于汛期前开启归江坝,腾空高、宝等湖,至七月、闰七月山盱滚坝过水后即可导水循序归江,淮扬运河两岸便无水患之忧。在洪泽湖或运西湖泊蓄水过多或桃汛较大的年份,腾湖时间也会提早。例如,道光七年,张井于桃汛之后陆续启放归江坝,“使运河之水由各处分注归江,以便腾空高、宝一带湖面,俾洪湖分减之水得有容纳”。冬春季节,黄淮流域进入干旱期,归江坝闭坝以辅助淮扬地区蓄水,“以坝减水,仍以坝挡水”
道光年间,淮水进入淮扬地区的总水量与季节变化已经相对稳定,归江水网规模及归江坝排水机制等均达到新的稳定期,归江坝的启闭标准逐渐清晰。道光十二年(1832),淮南盐运使与淮扬道、常镇道官员在旧有运西湖泊与归江水网蓄泄关系的基础上制定归江十坝排水标准,完善区域水环境控制系统,即“以三沟闸志桩存水九尺为度,如存水一丈,酌启金湾旧坝、东西湾坝;一丈一尺,添启凤凰桥、瓦窑铺坝;一丈二尺添启人字河褚家山坝”,并且“惟金湾北闸、湾头闸,盐艘利涉,故有启无闭以为常”。其中,金湾新坝在乾隆二十三年盐运改线后常年开启以助盐运,故无需制定启闭标准;金家湾上下地势最低,故优先启放金湾坝河;凤凰桥河则因启坝后漕船、盐艘屡次被水流带入河内,危及运输安全,开启略迟;褚家山坝是运盐河蓄水的关键,启坝最迟。清朝后期,河臣在了解黄、淮水势的前提下,控制归江十坝就可调节运河涨落、运西湖泊盈缩,平衡淮扬地区的漕运、盐运与排水,甚至保护运东农区与盐场。
清初与清后期归海坝启坝相对更为频繁,不同的是后期因有归江水网襄助,可拖延归海坝启坝时间,多数可以等里下河地区早稻收获后才开启,部分年份甚至可至中稻收获后,晚稻因种植于高地,受归海坝影响微弱。例如,道光四年九月间归海坝全部开启,“下河各州县农田秋收全获,并可早种麦苗”。道光十二年七月下旬,地方官员“察看坝下民田,早稻均已收获,中稻抢割殆尽”,陆续启归海坝。次年七月下旬,启南关、车逻二坝,里下河地区“早中二稻均经收割,晚稻本种高阜之区,兼有圩岸拦御并未受淹”。清朝后期,淮水下游稳定在洪泽湖、运西湖泊、归江水网一线,归海坝多启于立秋之后,无碍秋成,里下河地区农业生产能够有序进行,一定程度上实现了泄淮、农收、河运兼得。

四、结语

自清初开始,官方逐步增加对归江水网的投入,至道光年间建成了一个以河网闸坝群为主体的区域水环境控制系统。水网泄水过程中引起的淮扬运河、运盐河水文变化,使其与这一区域内漕运、盐运之间的矛盾被放大。在淮水南流水量日益增长的时期,官方不断增加归江河道密度,修订归江坝启闭准则,开辟越河分流漕运、盐运与泄水。这些工作为河运及运河两岸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水环境。然而,官方堵闭御黄坝后,归江水网泄水量达到高峰,河臣需要常在保漕与保里下河之间做出选择,这加重了里下河地区的水患。但有了归江水网的辅助,归海坝开启时间得以延后,里下河地区虽仍常蒙水患,但正常年份里基本可以保证春播和农收。清代河臣受限于水利技术水平,只能通过排布河网、设置闸坝构建传统的水利枢纽工程,归江水网的河道与闸坝密度之大、调整水流之多、功能之复杂,在中国水利史上是较罕见的。20世纪50年代,江苏水利部门在归江河网内又陆续开出数条可以分泄运河水势的小河,并开辟瓦窑铺至六圩入江的新运河;1970年,在金家湾河的基础上修成了高水河。随着江都水利枢纽建成,依靠现代河闸与泵站技术便可以控制通扬运河与淮扬运河、长江之间的通航、排水与补水,这不仅利于船只通航,也改善了水资源的空间分配与利用,对修复淮扬运河沿岸生态环境以及建设淮南盐业文化路线等具有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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